凌晨三点四十七分，写字楼依旧灯火通明。
空气里弥漫着速溶咖啡的廉价焦糊味、打印机硒鼓加热的微臭，以及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疲惫。
柳明姝的指尖在机械键盘上敲出密集的、近乎痉挛的节奏，屏幕幽蓝的光映着她眼底蛛网般的红血丝和眼睑下深重的青黑。桌角散落着几个空掉的咖啡纸杯和能量饮料罐，像一场小型战役后废弃的弹药壳。
“PBC（Provided By Client）清单上最后三项关联方交易的数据还没对齐，明姝姐！”实习生小陈的声音带着哭腔，从隔板后传来，像一根即将绷断的弦。
柳明姝没抬头，视线死死锁在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矩阵里。太阳穴突突地跳，视野边缘开始出现细小的、闪烁的黑点。
这是她主导的跨国并购审计项目，熬了整整四个月，终于到了最后冲刺——正式签署审计报告的前夜。客户却在几小时前临时甩过来一堆“微小调整”，微小到足以推翻他们之前精心构建的审计结论。
“交叉索引！关联方交易明细附注第17页，和母公司合并报表附注第42页的长期股权投资抵消项！”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对不上就给我挖！挖到凌晨五点也要把钩稽关系给我对上！谁的数据源头出问题，谁明天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胸腔里那颗过度透支的心脏猛地一沉，随即像失控的引擎般疯狂擂动起来，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视野里的黑点迅速扩大、蔓延，吞噬着Excel表格上跳动的数字。她下意识地想去抓桌角的速效救心丸小瓶，指尖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明姝姐？明姝姐你怎么了？！”小陈惊恐的声音仿佛隔着厚重的水幕传来，遥远而模糊。
那叠未完成的合并财务报表在眼前彻底陷入黑暗。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冰冷的不甘：那张该死的、价值千金的审计报告，她终究没能签上自己的名字。
……
意识像是在冰冷粘稠的深海里浮沉。各种破碎的声音和光怪陆离的影像搅成一团：打印机永无止境的嗡鸣，小陈带着哭腔的呼喊，合伙人冷漠的催促电话，还有……珠玉碰撞的清脆声响？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噼啪…噼啪…嗒…”
像夏日骤雨敲打在青石板上，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和节奏。
柳明姝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刺目的光线让她不适地眯起眼。
没有打印机，没有速溶咖啡的焦糊味，没有熬夜的眩晕感。
映入眼帘的，是触手温润光滑的紫檀木床架，镂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
层层叠叠的月白色纱幔从高高的床顶垂下，被一只骨节分明、染着蔻丹的手轻轻撩开一角。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清幽的、带着凉意的甜香，像是某种名贵的冷香。
“表小姐醒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一张圆团团、梳着双丫髻的少女脸庞凑了过来，眉眼间是毫不作伪的惊喜，“您可吓死奴婢了！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
表小姐？她茫然地转动眼珠，陌生的称呼让她感到莫名。
但随着意识的恢复，她顾不上这古怪的场景和称呼。
她习惯性伸手摸向床头。柳明姝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要翻阅手机的工作信息。尤其最近到了项目尾期，她的手机一定被各种“@所有人”的消息轰炸。
她伸手，却只摸到一手柔软顺滑的头发。
柳明姝奇怪地看着自己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上能长到腰的青丝。
她已经许久不留长发了。
“你好，你看到我手机了吗？”
“手机？”面前少女也一脸茫然，“表小姐可是饿了？我这就让人端吃食来！”
“你等等！”柳明姝愈发感到不对劲，这里装修得古色古香也就罢了，连小姑娘说话都古风浓郁。
难不成·······
“等等！我不饿。你说我昏迷了一天一夜，始作俑者可受到惩罚了？”
在弄清如今身处什么境况前，绝不能暴露自己的无知。这也是柳明姝在职场多年摸爬滚打中养成的思维逻辑。
不管是自杀失败还是他人残害，她昏迷总得有个说法吧？
那姑娘咬着嘴唇，话未出口眼圈便红了。
“我就说这不是意外！都怪奴婢不好！明知道您在卢府立身不易，多少人眼睛盯着您，可还是粗心大意。那日怕您在湖边赏景受寒，回屋子里拿披风，不承想回来只听闻您落水的消息。他们只说您失足落水，具体如何却无人提及。”
还真是穿越了啊？听起来这具身体的主人处境也不容易。
也许是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得知自己穿越了，柳明姝竟也以最快的时间接受了。
前世父母离婚，因嫌弃她是个女儿，只把她丢给外婆抚养。自从外婆因病去世之后，她也没有什么牵挂了。虽然有一群不错的朋友，也曾交往过几任男友，但随着职位上升工作渐忙，忙到最后，似乎也只剩自己一个人在路上奔跑。
如今来到另一个时空，不知是不是老天爷给她一个慢下来享受生活的机会。
这个小姑娘看起来还算老实，言语间对她的关心看起来也情真意切。或许可以从她身上知道自己目前的处境。
“我刚醒来，意识有些不清晰。你跟我大致说说谁最有可能害我？”
——
这具身体，也叫柳明姝。其母是长安城清贵世家、吏部侍郎柳府的嫡出小姐，当年不顾家族反对，执意下嫁一寒门出身的探花郎，也就是她的父亲。
父母恩爱，却命途多舛，在她十岁上便相继染病离世。外祖母柳老夫人怜惜她孤苦无依，不顾儿媳们的微词，将她从江南接回长安柳府抚养。
柳府……侍郎府……外孙女……
莫非······？
一阵窃喜在心中炸开。她这个中彩票从来不超过20，每次抽卡都是保底的非酋终于欧一把了！
从九九六福报到古代高门贵女、锦衣玉食、仆从如云！再也不用对着Excel和PBC清单吐血了！
“水……”她试图开口，嗓子干得发疼。
小丫鬟连忙捧来一盏温热的蜜水，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温润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缓解了不适，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些。
她靠在柔软厚实的锦缎靠枕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间屋子。
陈设古雅华贵，一桌一椅都透着沉淀的底蕴。梳妆台上摆着的螺钿漆盒，墙上挂着的工笔花鸟，无不彰显着主人家的富贵。
很好，硬件达标。
她暗自点头，开始规划起自己美好的古代米虫生活：赏花、品茶、研究古代奢侈品……最好再找个俊俏听话的夫君……
“表妹可算醒了？真真是菩萨开眼！”一个带着几分夸张热络的女声响起。
珠帘晃动，一位身着玫瑰紫缠枝纹锦缎褙子、头戴赤金点翠步摇的年轻妇人款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捧着托盘的大丫鬟。
“这是您的舅母，当家主母周氏。”小姑娘及时附耳说道。
周氏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坐到床边，亲热地拉住柳明姝微凉的手：“哎哟，瞧这小手冰的！可还觉得哪里不舒坦？定是前些日子操持你娘的祭礼累着了！你这孩子，就是心思太重，身子骨又弱，可得好好将养着。老太太昨儿守了你半宿，刚被我劝回去歇着了，可心疼坏了。”
柳明姝努力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多谢舅母挂心，明姝好多了。累得外祖母担忧，是明姝的不是。”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周氏嗔怪地拍了拍她的手，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脸上身上逡巡，“你这身子啊，可得仔细着。府里库房新得了两支上好的百年老参，回头就让人给你炖上！还有这燕窝，”
她示意身后丫鬟将托盘呈上，“每日一盏，最是滋补。你这般年纪，正是娇养的时候，可不能亏待了。”
托盘里是两盒包装考究的燕窝。柳明姝看着，心里那点刚升起的米虫幸福感，被一丝职业性的疑虑悄然覆盖。
无事献殷勤？
这大舅母周氏，掌管中馈，八面玲珑。对她这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言语间也是关怀备至。
只是，怎么她刚醒，周氏便得消息过来了？
“让舅母费心了。”柳明姝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的思量，声音依旧细弱，“只是明姝惶恐，日常用度已让府里破费良多，怎好再……”
“哎！这话可就见外了！”周氏打断她，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亲昵。
“你是老太太的心头肉，那就是咱们全府的心头肉！这点子东西算什么？你只管安心养着！对了，”她话锋一转，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前儿你二表哥还念叨你呢，说你好些日子没去园子里走动了。年轻人嘛，就该多走动走动，说说话，解解闷儿。你二表哥学问好，性子也温和，最是会开解人的……”
二表哥？
原来如此。周氏这话，听着是关心，细品却怪怪的，像老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七大姑八大姨。
她强压下不适，敷衍道：“是，等身子好些，自当去给表哥问安。”
周氏似乎很满意她的“识趣”，又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府里艰难”、“你外祖母年事已高”、“你终究是柳家的血脉”之类云山雾罩的话，才心满意足地带着丫鬟离去。
人一走，柳明姝脸上那点虚弱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她靠在枕头上，闭了闭眼。
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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