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巴上残留的剧痛和那股冰冷的松香气息,让柳明姝瞬间清醒。裴昭砚那双淬了寒冰的眼眸近在咫尺,里面的怒火和审视几乎要化为实质将她洞穿。
她心念电转。完了,彻底暴露了。
这可不是恶作剧抓包那么简单,袭击朝廷命官,哪怕是个未遂,也够她喝一壶的。
尤其这人看起来就不是善茬,眼神冷得像刀子。
“裴大人息怒!”柳明姝强压下翻涌的惊惧,脑子飞速运转,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混合着惊恐、委屈和无措的表情,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以为是府里进贼了!方才在树上,分明听见有人说……说什么‘折磨’、‘引诱’……光天化日,在人家府邸密谋这等事,小女子一时情急,才……才出此下策!”
她一边说,一边试图挣脱他铁钳般的手臂,身体微微发抖,像只受惊的小鹿,眼神却飞快地扫过他依旧红肿的嘴角和眉梢残留的花粉。
裴昭砚微微一怔,捏着她手臂的力道下意识松了一瞬。折磨?撬开嘴?裴昭砚狐疑地看着柳明姝。
一丝荒谬感冲淡了部分怒火。他审视着她那张苍白却写满“无辜”和“后怕”的脸,那双眼睛湿漉漉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可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狐狸般的狡黠和……试探?
“进贼?”裴昭砚冷笑一声,声音依旧冰冷,带着浓浓的嘲讽,“柳小姐这‘抓贼’的手段,倒真是别出心裁,令人叹为观止。”
他并未完全相信她的说辞,但至少,这个理由还算合情合理。他松开了钳制她的手臂,但高大的身形依旧堵在她面前,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柳明姝得了自由,立刻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揉着被抓疼的手臂,心里把这人骂了八百遍,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惊魂未定的柔弱:“大人明鉴!实在是……实在是卢府近日不太平,小女子落水之事至今不明不白,心中惊惧,才杯弓蛇影,误会了大人!大人您大人有大量,莫要与小女子一般见识!”
她一边示弱,一边悄悄观察裴昭砚的反应。这人虽然看起来冷硬不好惹,但好在并非胡搅蛮缠之辈。而且他出现在卢府,明显不是单纯为了探她的病。
裴昭砚看着她那副努力表演“柔弱无助”的样子,嘴角那红肿的包似乎更疼了。他抬手,用指腹蹭了蹭刺痛的嘴角,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烦躁。
这女人,变脸比翻书还快!方才在树上洒花粉、捅马蜂窝时那股子狠劲和算计,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倒装起小白兔来了?
“不太平?落水不明?”裴昭砚敏锐地捕捉到她话语中的关键信息,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柳小姐似乎对卢府……颇有微词?”
机会来了!
柳明姝心头一跳,知道这是唯一的转机。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的柔弱瞬间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注一掷和破釜沉舟的冷静。她抬起头,毫不避讳地迎上裴昭砚审视的目光,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微词?裴大人,我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外祖母年迈,力不从心。舅母周氏代为掌管我名下田产铺面三年有余,账目……呵,”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可以说是漏洞百出!京郊上等水田亩产不足常理六成,西市绸缎庄每月采买苏缎价格数量三年纹丝不动,放贷收益暗扣……这仅仅是冰山一角。如今,他们还想把我塞给那草包二表哥卢承志为妾,好名正言顺,彻底吞了我父母留下的这点骨血!”
她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她一面说着,一面偷偷观察裴昭砚的反应。
裴昭砚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那双幽深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冷笑。
这个小娘子,果然不简单。落水?假账?逼婚?卢府这滩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浑,还要脏。
而眼前这个看似柔弱无依的表小姐,也绝非只是一个任人宰割的落难小姐。
“所以,”裴昭砚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柳小姐今日这出‘打草惊蛇’,是想借我之手,搅浑卢府这潭水,好让你浑水摸鱼,拿回你的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刮过她的脸,“甚至……查清你落水的真相?”
柳明姝心头一震,这裴昭砚比她想象中还要难糊弄。
她咬了下唇,索性不再伪装,挺直了背脊,眼神锐利如初:“是又如何?大人您微服至此,不也是冲着卢侍郎来的么?工部桥梁坍塌案?那批‘账目分明有问题’的石料?” 她直接点破了他之前与手下交谈的关键词。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噼啪的火花在碰撞。一个眼神冰冷审视,一个目光倔强坦荡。
裴昭砚沉默了片刻。脸上被蜂蜇的地方又麻又痛,提醒着他眼前这个女人的“危险”。
但不可否认,她的提议……正中下怀。卢府铁板一块,他正愁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深入调查。
这个柳明姝,身处卢府内部,对周氏掌管的产业账目了如指掌,又对卢府充满敌意,简直是送上门的绝佳内应。
虽然……她脾气大,心也够黑,但这份胆识和脑子,确实可用。
“合作?”裴昭砚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戾气,多了几分冰冷的算计,“柳小姐想怎么个合作法?本官凭什么信你?你又如何保证,你不是周氏抛出来试探本官的饵?”
“就凭我是最大的受害者,我比任何人都想掀翻周氏。”柳明姝斩钉截铁,眼神灼灼,“至于信不信……大人您不妨想想,若我是饵,方才就该在您被蜂蜇的时候大喊‘抓刺客’,而不是傻乎乎地被您从树上揪下来!”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带着点狡黠和狠劲的弧度,“合作很简单。大人您需要一个由头,名正言顺地介入卢府内务,探查您想要的。而我,需要一个强大的外力,逼周氏自乱阵脚,吐出她不该拿的东西!我们……可以演一出戏。”
“演戏?”裴昭砚挑眉。
“对。”柳明姝眼中精光闪烁,语速飞快,“若是裴大人即将与卢府结姻亲,便可名正言顺插手卢府的事了。!”
“娶你?”裴昭砚的眉头瞬间拧紧,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眼神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嫌弃和抗拒。让他娶这个心狠手辣、撒花粉捅马蜂窝的女人?开什么玩笑!
柳明姝一看他那表情,早在心里翻了八百个白眼,但面子上还是维持笑容。
“裴大人是怕小女子赖上你吗?放心,我对连蜜蜂都躲不过的郎君不感兴趣。”
“你还好意思提?”裴昭砚气得双手叉腰,这个柳明姝一再激怒他,实在罪不可恕!
“总之,我们精诚合作,各取所需,如何?”
虽然裴昭砚很不愿意,但这的确是最快、最有效的法子。用他御史的身份和所谓的“急切求娶”,给周氏施加巨大的压力。一旦他表现出要明媒正娶柳明姝,并且要清点嫁妆,那就意味着周氏代为掌管的那笔巨额财产即将脱离她的掌控。以周氏的贪婪和短视,她必然会狗急跳墙,在短时间内疯狂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资产,抹平账目。而人在慌乱中,最容易露出马脚,无论是账目上的,还是处理赃物时。
好一招打草惊蛇,引蛇出洞。
裴昭砚看着柳明姝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眼神亮得惊人的脸。不得不说,她虽然可恶,但谋略胆识都是最佳的合作伙伴。虽然这“伙伴”实在让他有点……牙痒痒。
“主意不错。”裴昭砚恢复清亮的音调,“不过,柳小姐,要说本官对你一见倾心,可实属有些难以服众。你最好拿出些可信的说辞。”
裴昭砚好整以暇地看着柳明姝气闷的模样。笑容没有消失,只是从柳明姝脸上转移到了他脸上。
他知道,柳明姝找他合作,是迫不得已,破釜沉舟。他大不了从别的线索慢慢找,可柳明姝的私产能否拿回,可没有那么简单。
“······这是自然。若只是寻常一见钟情的情节,的确配不上裴大人非同寻常的······性格。”柳明姝刻意停顿,耐人寻味地咬重音,在裴昭砚即将发作前又接着说道:“不如就说是我因救命之恩对郎君心生爱慕,日不能食夜不能寐,非要缠着迷倒万千少女的裴大人与我结亲。这个理由裴大人满意了吗?”
裴昭砚越听脸越黑。柳明姝变着法阴阳怪气,以为他听不出来吗?
“虽然这个版本可信度高多了,但本官怎好意思让柳娘子吃亏。就说本官对柳娘子一见钟情吧。”裴昭砚一副勉强又无奈的模样,“只是,这一见倾心,也得有点由头。”
柳明姝没好气地看着他,这个裴昭砚还想怎样?
只见他大手伸来,柳明姝立刻紧张起来。
“喂喂喂,干什么?这还是在卢府,警告你别得寸进尺!”
一阵刺痛从脸颊传来。裴昭砚还真是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柳明姝怀疑自己脸都被掐紫了。
“有病啊你!说了不是故意要害你的!”
裴昭砚指了指自己红肿的嘴角和眉梢,“本官这副尊容,就是拜你所赐。这‘一见倾心’的戏码,总得有点由头,不是么?”
柳明姝气得胸口起伏,恨不得再抓一把花粉糊他脸上!这男人,简直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局为重!大局为重!
“好!算你狠!”她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大人您最好现在去周氏那陈情。再磨蹭下去,卢承志那草包真要来了,到时候您这‘一见钟情’的对象可就成他了!”
裴昭砚被她噎得一滞,脸上那点假笑差点挂不住。他冷冷地瞪了她一眼,不再废话,转身拂袖而去,月白的袍角掠过沾着花粉的草叶,留下一道冷冽的松香余韵。
柳明姝看着他挺拔却略显僵硬的背影消失在合欢树后,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后背靠上粗糙的树干,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冷汗。
“呸!小人!狗官!”她对着他消失的方向无声地骂了几句,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下巴,又摸了摸袖袋里冰冷的紫檀算盘。
狼狈为盟,与虎谋皮。
但这场戏,她必须演下去,。为了在这个时代安身立命,她必须要有足够的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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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昭砚的动作极快。柳明姝刚整理好仪容,强作镇定地绕回自己院子不久,前院就传来了消息。
裴御史在花园“偶遇”柳娘子,惊为天人,情难自禁。
此刻他正在老太太的松鹤堂,言辞恳切,态度坚决地表明心迹,要求娶柳明姝为妻,并言道,皇后娘娘一直忧心他的婚事,若得知此良缘,必定欣慰,希望能早日操办。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卢府后院。
松鹤堂内,气氛凝滞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老太太卢老夫人端坐于上首铺着软垫的梨花木太师椅上,花白的鬓发用一支温润的羊脂玉簪挽着,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先是写满了错愕,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欣慰慢慢填满。
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膝上的素色绢帕,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浑浊却依旧慈爱的目光不住地在裴昭砚和侍立在侧、低眉顺眼的柳明姝之间来回逡巡。
“昭砚贤侄……你,你说的是真的?”老夫人的声音带着年迈的沙哑和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看向裴昭砚的眼神里,既有对这位年轻有为的御史的敬重,更有几分急切的确认。
明姝这孩子,自父母去后便如风中残烛,她虽疼惜,却年事已高,精力不济,看着周氏一步步蚕食明姝的产业却无力完全阻止,心中早已积郁了无数愧疚与焦虑。
如今裴昭砚这等人物竟肯求娶明姝为正妻,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救星。有裴家和皇后娘娘做靠山,明姝往后的日子,才有真正的依靠啊。
只是……这转变未免太快了些。老夫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虑,她看向裴昭砚嘴角那抹明显的红肿,又瞥了眼孙女微红的眼角和略显凌乱的鬓发,心头忽然涌上一个荒唐的念头,但很快被对孙女未来的期盼压了下去。
明姝终究是个女子,若是......只要明姝能有个好归宿,就算是真有什么荒唐事,她也认了!
周氏坐在下首,脸上精心描画的笑容几乎要绷裂成蛛网。她斜睨了一眼身旁的丈夫卢元礼,只见他依旧是那副温和儒雅的模样,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仿佛对裴昭砚的求娶乐见其成,甚至还微微颔首附和:“裴大人年轻有为,与明姝确是良配,老夫人应当高兴才是。”
可只有周氏自己知道,卢元礼这副“好好先生”的皮囊下藏着怎样的算计。
这三年来,她明面上掌管着柳明姝的产业,可那些最肥的油水、最稳妥的收益,哪一样不是先紧着卢元礼在外养的那个外室和庶子?
他拿着她贪来的钱去买好,落得个清廉正直的名声,却让她做这个恶人,背着苛待孤女的骂名。
如今裴昭砚横插一脚,要娶柳明姝,还要清点嫁妆,这岂不是要把他们夫妻二人这三年来的龌龊勾当都抖搂出来?!
周氏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指尖死死掐着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强撑着挤出笑容,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裴大人,这……婚姻大事,总得从长计议。明姝这孩子刚落水痊愈,身子骨弱,怕是经不起这般折腾……”
“舅母此言差矣。”裴昭砚打断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正是因为明姝小姐身子弱,昭砚才更想早日将她娶过门,好生照料。至于从长计议……皇后娘娘那边,怕是等不及。”他抬出皇后,瞬间堵住了周氏所有想拖延的话头。
卢元礼适时地开口,语气依旧温和:“夫人,裴大人既有此心,也是明姝的福气,就莫要多言了。一切但凭老夫人做主,再看裴府的意思便是。”
他这话看似公允,实则是将皮球踢给了老夫人和裴昭砚,自己则摘得干干净净。反正真要查起来,账目都是经周氏手的,他大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周氏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却只能恨恨地闭了嘴。
裴昭砚对卢元礼的“识趣”似乎颇为满意,他转向老夫人,态度愈发恭敬:“老夫人,昭砚是真心爱慕明姝小姐。聘礼方面,裴家自会竭尽所能,以示诚意。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脸色发白的周氏,“明姝小姐父母早逝,所留之物,想必是她日后安身立命之本。昭砚既求娶于她,必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明姝小姐的嫁妆单子,还需舅母这边尽快理出个明细来,也好让两家心中有数,早日……交割清楚。皇后娘娘那边,也好早些回话。”
“交割清楚”四个字,如同四块淬了冰的巨石,狠狠砸在周氏心坎上。
老夫人闻言,浑浊的眼睛一亮,立刻点头附和:“对对!是该清点清楚。周氏,你明日就把明姝的账目和田契、铺面契书都整理出来,交给明姝自己掌管。往后,明姝的东西,就由她自己做主了!”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能把明姝的财产归还到她自己手上。
周氏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送走了这位未来外甥女婿,松鹤堂的人散去后,老夫人一把拉住柳明姝的手,枯瘦的手掌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明姝,好孩子,苦了你了。”
老夫人的声音哽咽,眼中泛起浑浊的泪水,“往后有裴家护着你,外祖母……外祖母也能放心些了。”
她知道自己这是饮鸩止渴,裴家这样的门第,明姝嫁过去未必能自洽,但总好过一生都困在卢府这深宅大院,一步一步被榨干蚕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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