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岚已泡好茶,尽管知道烛樨大概连茶盏都不愿碰,她还是点燃小铜炉,多烧一壶水,保证时刻能泡茶。
茶是收过灰的绿茶。几百年了,即使自己不感兴趣,也懂得了些茶经常识,能区分几种茶品,知道泡茶的工序。
烛樨对茶不算精研,不过在她们那个时代,也还算一个茶圣级别的人物,尽管那几家至雅至清的老头不认罢了。除隐岚自己外,愿意陪她品茶的,那时从来也只有两人。
如今提起这两人,倒不至于紊乱心神了,只是终究免不了无端一阵心悸。
他本可以不死的。
奈何她们高估了自己对他的了解。
然而在金銮殿上那场交锋,始终烛樨是伤得最深那一个。
然而她真对不起她么?
隐岚不免想起另一段往事,脸上不禁浮现痴痴的笑容,直到听着桌边的红烛毕剥一炸。
“果然下面的勤快,主子就能享福。多好的一套茶具,想必这回形势好得很,等不及要庆功了吧?”
隐岚站起身,对面的烛樨看都不看她一眼,一张海棠红的垫子一落,一挥斗篷,略有嫌色坐下。
“跑得很快。昨天还在古城,今天下午已经到海边了,还买了糕点,似乎想在今晚补办生日。”
“我倒不知道,三天举试里见了两次伍尔夫,三次鲸鱼,她倒还有看海的闲情。想不出来时,倒体现出功底,闭着眼思考,不过写不出多少便是了。也好啊,其实如果睁开眼读不懂的话,闭上眼歇息一会儿,也是很能养神的。”
隐岚不语,提壶斟茶。烛樨肆无忌惮透过面纱端详她的脸色,冷声道:
“我小时听过太多话,虽然叫人分心,没一句入耳的,也不敢奢求别人乐意听我絮叨。又怕场子冷了,自己便不断说车轱辘话,只盼别人喜欢热闹便好。别人听着话赶话,逗得高兴,大不了觉得像知了叫。我也免了听别人说自己的事,两耳清净,皆大欢喜。自然,有人的话少,愿意热脸贴来说话的人不多,但愿意说的话可不少,乐意跪在地板上说上几个时辰,心里也就畅快了,那话不多的听了也高兴,又是皆大欢喜。只不过,不知道一个人一头话少,一头话多的,既然少不能凭空成多,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
“她只说过自己的事。关于别人的,什么也没说过。”
斟到七分满时,隐岚将茶盏轻轻推过去。
烛樨没有接,只是举起自己的手,细细赏玩丹红的指甲,也是在向她展示。
“你打算将人怎么样?”
烛樨的眼神衬着面上的红纱,似要将燃。
“怎么打算?问我怎么打算?从前说话太多,别人嫌烛婆娘嘴碎,这倒是年轻气盛的不对。如今老了,中气不足,闭上嘴也是顺其自然的事了,倒还蒙大恩被记得,只怕真要说了,又要不听不依,反正一两个人的小世界本来就足够快活,何苦花别样心思关怀我一个孤家寡人的。”
隐岚为自己斟茶。
“如果有人能有些主见,嘶呀,从前有一次不就——”
咣啷。
茶盏在水流下竟裂成两半。
烛樨眼中闪过一丝惊愕,想再说什么,但只是冷哼一声,便不再说话。
“抱歉。”
隐岚拿过一块布,细细擦干桌面。又把烛樨跟前的茶盏收回,两盏都换成新的,又斟了一次。
烛樨静静盯着茶注,不时有青黑碎片流出,如瀑布中的轻舟。
“请。”
茶盏朝她推来,略略移过桌面中线几寸,便停住。
隐岚没有管太多,继续为自己斟茶。
烛樨却放下手,轻叩三下桌面,然后捧起茶盏,细细观色。
她素来略过闻香一步,倒不是因为鼻子不灵。
还年轻时,她们去石谷缉杀佘无茗,没撒雄黄,满谷毒虫就已自动退让。找到养蛇人时,他已让一条金蛇衔着双诛令在一旁候着,上面还有一瓣未落,自己新烧好了一壶水,请她们坐下,共饮一杯。
佘无茗固然名列南方四大毒王之三,但倒不值得两人花心思防备。
于是烛樨带头坐在他对面的石凳,其实是一根磨平的石笋。
佘无茗似乎决心在临走前刻意向两个年轻小姑娘摆弄自己的茶艺,颈上一条青蛇、一条黑蛇成为手臂的延伸,茶具与水流在半空中眼花缭乱,尽管乱无章法。
他额头上布满汗珠。
隐岚静静看着。烛樨嗤笑,刚要出言讽刺,被拉住衣角,瞪了隐岚一眼,不说话了。
茶斟好时已经过凉,隔挺远便闻到一阵腥气。烛樨嫌弃地屏住呼吸,决心客气客气接过便好,一口都不要喝。
拿起粗糙的石杯便愈坚定了想法。她细细观察底部悬浮的茶叶,细长如蛇,末端真有分叉如信子。
然而石谷的水质不好,茶色暗淡,烛樨轻晃茶盏,观察金边,无光无神……
“要先闻香,之后再观色啊。”
隐岚从始到终一动未动。烛樨已然变了脸色,看对面老头为自己斟好一碗茶,双蛇从肩上各自垂下,毒牙悬在碗缘,滴下透明的毒液,在碗中化开,茶汤竟现出奇异的金色。
他抿上一小口,如痴如醉,满脸干瘪皱纹化冰般散开来。
“你们年轻,不知道也正常……”
他还未放下茶碗,金蛇衔着的令牌上已然空无异色。
隐岚还未出声,烛樨已念起驭蛇咒,语速未见之急促,两条蛇的竖眸中似乎一刹闪过惊愕与抗拒,却还是缓缓缠紧,身子钢索一般无情。茶碗落下,在石桌闷声一击。
佘无茗伏在石桌上,一动不动了。
隐岚起身,从金蛇口中取回玉牌,听见身后人竟有些喘不过气来,不住颤抖。
烛樨从此品茶时不再闻香。
不过卢昭缇给她们敬拜师茶时,可能睡了太久,很多习惯都忘了,她似乎看到烛樨带着笑意,鼻子凑到杯缘,竟闻了闻那杯寒气逼人的蜂蜜柚子茶。
她那时竟笑出了声。烛樨瞬间醒悟过来,背过身去,看都没看她一眼。
只是下移发冷的杯子,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烛樨放下空杯。
隐岚才想起自己的茶盏还是七分满。
正要为烛樨续杯时,她已拿过茶壶,哗然倒出所有茶叶,推到一旁。
还伸手拿过隐岚那盏,尽数泼去。
“没正经琢磨过的事,光靠看着,果然也只能模仿上几分皮毛。她就是这样,以为只要跟着尖声叫几嗓子,猫狗就会乖乖指东打西,实在不知如何养得这般愚钝。”
她细细刷起茶壶内壁。
“茶器不俗,不知如何沦落的。歇息久了,不伺候人泡茶,余味倒是淡薄得恰到好处。不过毕竟茶器就是茶器,不盛茶,只吃灰,倒似给俗人糟蹋了。”
隐岚反笑。
烛樨夹起茶杯,在红烛上燎热。
“虽然手下人愚钝,那几只飞鸟、几条猫狗倒还伶俐。人如今在灯塔上过夜,倒嫌不够敞亮。”
“她大概几时回来?”
“玩够了自然就会回来。”烛樨道,“至于她玩心多重,我就不知了,毕竟谁愿意跟一个话多的老太婆说太多私事呢?还是个刚认识不久的老太婆。”
“如果都只玩一遍的话,大概四五天就够了。”
烛樨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似是嫉妒。
“白老鼠最近操劳得骨头都快刺出来了呀,不知还有没有时间找小姐妹玩呢。”
“总要至少远远盯着,放个风。外地好像也听到消息,来的闲人不少。”
“这小地方几百年来,哪还有什么消息?这么多年了,谁还要惦记一个手都用不利索的老太婆?”
“刚见了一个,派人请他上酒楼吃饭了。姓戴,使剑。”
“如果三头戴胜没有绝种,大概是他那边来的。说到这花头野鸟,不知道另一个私生子当年有没有活下来。”
“路上还有一个,明天就到市区了,使的是杨花针。”
烛樨晃动茶筒,直到听着枝梗完全沉下,才旋开。
“是来寻亲的,顾不上这里任何一桩破事,倒不必叨唠问候。”
隐岚微微一怔。
“当年,她活下来了?”
烛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仍兀自道:“虽然我见这小徒的时间不长,比不上人家的启蒙恩师,满打满算倒也有一年了,就算是抓来养肉的鸡,待久了也不怎么忍心下手。无奈呢,我不动手,就要劳烦别人动手,虽然大差不差,但积的一条罪业倒也要在轮回前算数的。我的罪孽虽然是虱多不痒了,老了倒也想给地下那些狗官省些力气,也是快见面时相互给个体面,免得连打太多大板,全部的鬼差来了,也嫌手疼。”
“到时候,就和第一次见面一样,和她单独谈谈吧。”
“第一次么?可要问清是哪一个第一次。”
“还能有多少第一次?”
“我这种半路插手的,虽然名不正言不顺,腆着脸受得一声干娘,也自信不藏着掖着教了些东西,到底比不得启蒙恩师,情深意重的,多来往的那么几年,多少弥补不了。”
隐岚失神。烛樨诡然一笑,提起竹夹,挑拣起茶叶来。
“总有人不服管教,这是自然。但若始终不喜欢受管教,倒该好好想想,是谁的罪过了。”
隐岚猛然抬头,声音带些颤抖。
“你什么时候跟她见过面?”
“谁?十弟子的话,不就是常规的那么个几天么?每天睡不足觉一样,走路都闭着眼,我烛门的弟子个个蒙面见人,只靠双眼传神,看到一双闭起的肿眼,我倒不急着嫌弃,抵不住其他弟子不习惯,便也少要挟她来,每月雷打不动只见几面的。她倒也客气,从不多来,竟还有人嫌见得多了。”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烛樨道:“睡了几百年,我倒自知孤陋寡闻了,趁还能走动,遂着玩心跑了些地方,还没正经坐下见过多少门外的旁人,话也顾不上与闲人说。仍然抵不住有人多心。”
“你最好没有……对她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这什么话?”烛樨冷笑,“烛婆子上了年纪更爱唠叨,这倒有自知之明。但我说得再多,用处倒也不大,人家只嫌烦,要捂起耳朵。到底物以稀为贵,有人黄金口一开,小珍珠一掉,再铁石心肠,也要痛痛快快敞开了。”
隐岚想说什么,却发觉自己手心满是汗,现出怯容,没有回应。
烛樨没有乘胜追击,只是提起水壶。铜炉里的火没有水壶压着,高高站起,满室愈发明亮。
隐岚的脸从半明半暗中解放而出,浮肿的眼袋随强光颤抖,她已经老了。
蓦然烛樨意识到,自己大概也是如此,尽管苏醒后,过去几年里一直注重驻颜,每日醒来,脸皮的弹性仍然如春风般不可挽回。
到头来,她们仍将沦落入同一个皮囊,同一种妆容,同一副形态。
很多年前,她们有时追至大漠荒野这类地方的深处,兑现双诛令后天色已晚,赶不回去,便会就近歇下,让白蝙蝠站岗,两人并躺着,数天上的星星。隐岚入睡得快,烛樨往往还精神着,为了在她打鼾前睡着,不得不封上自己几处穴位。
她们那时亲密不似两人。若是那时便流行姐妹间亲密仪式,她们定然也会学如今这些小辈,时不时也拉个手,贴个面。如今老了,一切也都变了,只是想想亦算奢侈。
至于她们为什么变成今天这样,怪她,怪他,怪她们,还是怪他们,其实都无济于事了。
杯底放上一撮干茶,茶壶里头汤倒去,高高举起水壶,落入茶叶时无声。
香气仍然淡,似有若无,但竟弥漫开来,光到之处,不到之处,皆有茗香。
烛樨手指搭在壶盖上,轻轻点着,指甲红光闪动,似在渗血。
“见一面倒也好。不过她到底玩心重,还是懒筋韧,光说也没个准,得劳有人先算一卦。”
她指指那堆刚倒出的湿茶叶。
隐岚摸出六条茶梗作筹,拈一点水,在桌面抹出一寸见方的水膜,浮起算筹。
吹一口气,轻叩桌侧,细听茶梗的碰撞声。
“月满时,三更半,雷雨后,猫啼前……”
她每念出一次,烛樨眉头拧得越紧,最后叹一口气,夹起茶盏,在烛焰上燎三回,趁着温度,轻拍壶盖,飞出一注茶水,落入盏中。
又如法炮制,为自己沏上。
水壶重新压住铜炉,室内又昏暗下来。
“虽然老了手上没劲,倒还有年轻时候三分手式,不至于烧焦,还能入口。请吧。”
隐岚拿过茶盏,却不急着饮用,只是轻轻晃动。
烛樨捧起自己的一盏,照倒影一般观赏茶色,浅抿三口,便仰头一饮而尽。
她掷下空茶盏,定定看着隐岚。
隐岚不语,只是倾倒茶盏,茶水全然泻于地上。
烛樨冷笑。
“有人等着看我斟茶倒水,等了几百年。我终于肯放低身段时,倒又学老尼那副客套,还不乐意了。”
“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
烛樨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对着她此生最恨的一个女人说:
“早醒过来的这几年,享福不少吧?腰也粗了,脸也肿了,胃口倒变小了,连一杯寡淡的茶水都喝不下。”
她卸下面纱,向对面缓缓伸出手,抓住隐岚左腕。
“看看我的脸。”
隐岚今晚第一次睁开眼,注视着自己干瘪的手,没有抗拒,由她引导自己。
“这里,你好好摸摸,是不是比大多数人的都要青春?”
隐岚叹气。
“没有人说你的脸皮不美。”
“由旁人说来倒能更动听。”
烛樨不说话了,仍然紧紧钳住对方手腕,几乎要勒出青紫色印子,就这样引导着两人,回顾自己封冻三百年的躯体。
隐岚今晚第一次睁开了眼。
烛樨见她反应,不禁微笑,正要引着隐岚的手拐上一个弯,余光却见泼了茶的地上蜿蜒着一条白色长蛇。细看,却是地板的一道裂缝,露出杂石,吃了她这盏茶后,竟不住吐着泡沫。
她愣住神,手停下,低头迎上隐岚的瞳孔,竟顾不上掩饰自己的眼神。
隐岚读出交杂着的惶恐、困惑,甚至似乎有一丝歉意。
然而烛樨只是甩开她的手,掖好领子,狠狠瞪她一眼。
然后毫无留恋,转身离去,连垫子也没有拿去。
铜炉中的火摇晃得愈发剧烈,室内映着的炉壁雕影杂乱如水草交横。
隐岚又闭起眼,想起两人在水下追杀南海龙婆时,满耳是丰盈的宁静,外物听不真切,猝不及防中了一掌,含住的气散了大半,双耳混沌。海水冰冷,两人已追至水下十里,换气如何也来不及——
将尽气绝时,眼睛还是罔顾自小的训练,优先于耳朵开放了。
她们在凌晨跳入海,如今应该是正午,阳光沉到深海时,已微弱如绒。
隐隐约约看到一枚海葵红的圆尾镖朝她飞来。
她至少想闪开,但是肺中的气并不足以让她移动半毫。
红镖袭在她的唇。
隐岚已记不得烛樨渡给她多少口气,又用了多久,她们悬在晃动的海水,像两片茶芽。
烛樨分开,在她腰间一推,她便借着这口气上浮,四周黑暗,头顶微微渗着金光。
她回到原先的深度时,听到烛樨哧哧笑着,不时从嘴角漏出几粒气泡。她提着定住的龙婆上浮。令牌上的蜡花在深海被冷水压着,尚且完好,海水变得明亮而透明时,一群彩色的小鱼蜂拥而至,争相啄那块红色的异香软物。龙婆的头刚探出海面,腰间最后一点花蕊恰被啄去。
两人留下一瓣空葫芦漂着,飞踏一群经过的鸥鸟,顺势回到岸上。解了穴的龙婆紧紧抓着葫芦,感到身子变轻,似要成仙。低头却发现,小鱼啄光令牌上的红蜡后,没有停下对其他软物的追求。
烛樨站在礁石上看着远处赤潮涨起,怀里椰子应声敲开。隐岚接过,尝了自己的第一口椰子水,感觉有玫瑰硝的味道。她睁开眼,看向烛樨,后者的左嘴角一直高翘着,像是笑僵了。
烛樨看隐岚的眼神有些奇怪,对着剑面照了照,皱皱眉,将逸出的唇脂拭去。
小时隐岚为了沉浸于自己的想象,常常闭上眼睛,便能轻易从荷塘水榭到月宫琼楼。大了才发现,原来这才是触及真相的方法,她用眼睛并不能分辨哪一个是真正的烛樨,只有闭起眼,听她说话,才能感觉到那一个她。
她拿起那张垫子,慢慢叠起,也没有收好来,只是捏着边缘的针脚,默然坐下。
那一个烛樨,大概已经被她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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