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来海街一带,是在除夕。卢家订不着那几家常规的老牌酒楼,只好到商业区的连锁饭馆将就。卢昭缇那时差点以为他们要遂卢子安的愿,用披萨牛排恭迎新春,可惜没有。那晚吃的是一家红红火火的湘菜馆,她狼狈地盛一碗凉白开放在一侧,涮下被低估的红油与辣椒。
不过,那家湘菜馆现在已经不在原处了。
烛八与隐四带她参观枯池下的密室后,便开始要执行任务了。她跟着两人,运起半生不熟的蝙蝠功,用与烛八现学的蓄气口诀稳定呼吸,轻轻忽忽,颠颠簸簸,只用了几分钟,便梦幻般到了海街商业圈。
第一次用轻功走这么远,已经“很成功了”。美中不足是不慎清空了刚才吃的海皇豆腐与麻辣鱼片。
工作日,不过仍在午休时间,从写字楼下来的人穿梭在各快餐馆间,出示有自家公司联名图标的会员卡。
她排队买午餐时,感到自己格外突兀。
隐四先行一步,到现场盯着。卢昭缇想,她大概比自己还要节能,居然连她近乎自言自语的几下提问都受不了。
烛八的声音像是中年人,但她声称自己是如今烛门中第三小的一个——算上卢昭缇,这把嗓音是伪装出来的,毕竟烛门的伪装功课做得普遍比隐门要好。从她的用词来看,似乎确实是年轻人。
“你是说,现在有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替我坐在教室里,下午替我上课。在我回到学校之前,会一直帮我考小测、做作业?”
“是的哦。烛娘娘叫你不用担心学习问题。只要用上她的锻脑方法,记忆力啊、反应力啊很快就能进步,到时候学东西比别人快几十倍,都不在话下。”
“她怎么会扮演我的?真的看不出破绽吗?”
烛八发出闷闷的笑声。如果事先不知道那副笑吟吟的脸皮其实是面具的话,卢昭缇倒也不会感到后背发凉得可怕,甚至没了动筷的心情。
“易容可是大学问哦,以后你都会学到的。下一次,如果是那个人来带你,大概就要轮到我来扮演你了。其实,也没有多难啊。”最后一句话用了另一个声音,与卢昭缇在录音软件中听到的自己的声音相差无几,只不过,她没有这般语气里按捺不住的活力。
店里的复古自鸣钟响起,报时下午一点钟。烛八不再补充什么,只是捧着自己的脸,用露在人皮面具外的两枚真眼珠子,温柔看着卢昭缇,使得她如坐针毡,很快便解决了自己的蔬菜什锦粥与煎蛋饼。
海街商业圈的核心是翔志广场,由本地知名企业家黄致翔兴建。尽管自五年前开业以来种种管理问题层出不穷,到底闻城人护短,以极大的毅力忍受门前那座名为Flying Flair的标志性现代雕塑,为翔志广场带来足以抗衡市内其他几处城市综合体的人流量。
商业圈北部的边缘是一片城中村,自商城落成以来,每年都有新的外来商户,人口流动超越区政府的想象,逐渐便鱼龙混杂。
这片地方原归不同的街道管理,一乱起来,索性合并,称为北巷村,比起南边最大的优势是租金低廉。主要产业是民宿旅馆与各色小众俱乐部。前者海葵一般在翔志广场招揽外地游客,后者则鮟鱇一般靠贴在翔志广场的广告来引流。不过这些都是几年前的手段,如今可是有社交平台。
不过,对于卢昭缇这一类并无私人网络空间者,隔了一段时间再光临翔志广场,每次遇见的门店格局大概率都大不似从前,迷途茫然之际,在广场投放的广告与亲自揽客的店主虽然制作粗糙而油腔滑调,却也不是不能信赖的了,干脆随他们引导,游览保留着十年前闻城风光的北巷村。
卢昭缇初中毕业的班级午宴便是在翔志广场的涛佩知酒店应付。散席后,卢子安缠着要去电玩城。正巧家长群里有同学发出剧本杀邀约,她便被打发过去,与相顾无言的一群人在楼下会合后,便穿街进了北巷村,随后走巷至剧本杀工作室。她扮演神志不清的养女,设定混乱得难记,最后随性发挥,草草杀青。
此后再也没有进入过北巷村。
“你不知道‘夜谭馆’?”
卢昭缇不知道人皮面具的唇部是如何粘合的,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有毒的胶水。隐四走远后,烛八到底还是忍不住买了一袋糖霜山楂,脚下生风,却不像卢昭缇一般需要张开双臂才能保持平衡,只是抱着纸袋,嘴里吧唧作响。
烛八说,现场在“夜谭馆”,是一家在网上有十万粉丝的风水馆,最近还被闻城文旅部重点关注。老板的账号叫“星夜千千共奇谭”,频道主打的系列叫“一千零一夜谭”。八年前回国时起号,一般两三天便发一夜谭,节假日可能会连更,平均算下来差不多真的有一千零一条了——这数字竟不是泛指。
“这个人我听过。”
“啊,这就对了。”烛八点点头,“那我就不再多说了。夜谭馆在他自己买下的一栋七层小楼,第一到第三层,还有顶层,是风水馆的场地。一楼是接待厅;二楼是老板办公室,与客户面谈的地方;三楼是直播房,也是放各种道具的仓库;有时他会上顶楼,开露天直播。
“其他的楼层出租,现在都有人入驻。四楼是玩剧本杀的。五楼是那种网吧型旅馆。六楼有两家,一边是卖日式咖喱饭的,一边是做减脂餐外卖的。哦,对了,老板与租户各用一部电梯。有时不知道规矩的外卖员用了老板的电梯上六楼,要是当面遇上了,会大吵一架。”
“十万粉丝的博主,也算是公众人物了。吵架太随便的话,不担心被拍下来曝光?”
她居然有些期待烛八的回答,但她只是不语。
卢昭缇以为她没有听清,毕竟自己的发音方式也十分节能,反正向来她也没有听众,说的话也并不十万火急或重于泰山,何苦劳烦自己重说一遍。
北巷村特有的香烟与鸡粪味渐渐明显,幸好烛八早吃完了山楂,揉起纸袋,扔入马路边的垃圾桶。
“有些时候,有些事吧。”她突然开口,小小惊了卢昭缇一下,“虽然现在,发一条视频啊,发一条笔记啊,动一下手指就可以让很多人看见,很方便。但其实,如果真的想让更多的人看见真相,有时候就算拍到了很确凿的东西,只是在手机上按几下,不够的——啊,我们到了。”
————
每一次到他们家,都想叫他把檐下的燕子窝铲去。地上总有去不掉的白斑,实在难看,况且巢本身根本融不入夜谭馆的设定。慕名而来的粉丝,大都是冲着“赛博堪舆”的名头,看到门前头顶赫然一团泥制粪便喷洒器,多么煞风景,就算门里有多少她煞费苦心安排的赛博朋克梗,也已经难挽巨澜。
确认好大燕子不在上方,她撩开光栅珠帘,径直走向柜台。
“心娅,中午好。谭老板现在有空吗?”
“路小姐中午好!老板还没有下楼,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杜心娅忙掷下手机,摸摸水壶,在被烫到之前握起壶柄,为茶壶换了新叶,一注而下。然后走出柜台,为路馨德拉开触控圆桌前的椅子。
“路小姐先坐着等等,茶很快好。”
路馨德应了几声,并不着急坐下,略提高了嗓门,问:“子淳姐呢?”
“老板娘今天不在。”
她脸上闪过一丝晦暗,余光瞥见一旁柜上放着一袋外卖。
“心娅,还没有吃饭吗?最近理货很忙吧?”
“没有啊,我吃过了,谢谢路小姐。”杜心娅泡好茶,倒在馆内专为路馨德准备的瓷杯,配上冰箱里的糕点,一并用托盘盛来。在圆桌上放下后,也看见柜上的外卖袋。“那个十一点多就送到了,但老板没有下来取,也没有叫我拿到办公室。我发消息跟他说午饭到了,现在还没有回。”
她还没有说完,路馨德已经走到柜前,抬起小票看了看。
“是红磨坊啊。午饭吃的怎么是西式点心?”
“老板昨晚下班时,发消息说想吃点心,让我今天中午点一份。我平时常吃这家,觉得不错,就给老板点了一个蓝莓蛋糕。”
“这家店不错,我也经常会去门店排队等她们家蛋挞出炉呢。”路馨德笑笑,“不知道谭老板怎么想。我记得高中时候,他不怎么喜欢这种半甜不甜的点心。”
“应该没事吧。我有时候会给自己点一份,在店里吃,老板经过看到也会问两句,有时候也会拿一块尝尝。”
路馨德没有继续点心的话题。在圆桌前坐下后,她静静品茶,看杜心娅在蒸汽机龙头口中点起檀香。
“很快,燕子就要飞走了吧?”
“往年的经验是九月中。”
“那就好。公司已经同意要将第一批全息投影仪给我们用。到时候,让谭老板将燕子窝稍微挪一下地方,在门前装上投影仪。”
杜心娅抿抿嘴,问:“燕子窝能挪到什么地方呢?”
“可以在离正门远一点的地方,做一个赛博风格的新巢。等它们差不多快回来了,就垫一些棉花羽毛什么的,让它们住进来。”
“这样吗?那种机械装饰,可能太扎了,燕子住不习惯的话,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路馨德只觉得可笑。
“你的干娘,是隐娘娘吧?”
“是的。”
“果然,隐娘娘的干女儿都很喜欢燕子和蝙蝠。认识的闻城女人,都是这样。”
“路小姐拜的是烛娘娘吗?”
“不错。”路馨德轻轻吹开茶烟,“大家都说,女孩子要想走得远一些,世面见得多一些,就要选隐娘娘,有脚力,有毅力。那时在准备出国,家里人也劝我选隐娘娘。不过呢,我还是拜了烛娘娘。目前看来,还是不错的选择。”
“人家都说选烛娘娘的人聪明,读书好。我还以为,大家一开始都会劝路小姐选烛娘娘呢。”
“读书好的就应该选烛娘娘?可能是各家的说法不同吧。”路馨德叉起蛋糕顶上的草莓,“我们家是这样说的,人要是到了一定程度,成不成功,倒无所谓聪不聪明,而是坚不坚持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家里人总觉得我没什么毅力,那时的成绩都是靠遗传的小聪明取得的,所以一直叫我选隐娘娘。”
杜心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们家想不到这么多的。在闻城,如果读书不好的话,就只能靠力气、靠能忍过日子了。我认识的很多同学,都拜了隐娘娘,现在过得也不错。我命好,有谭老板照顾,能坐在这里吹冷气,拜隐娘娘,其实有些浪费了。”
“不过呢,我觉得自己的意志已经足够坚定,如果能再多一些智慧,那真是再好不过,所以还是拜了烛娘娘。”
路馨德咽下茶水,抬头看她,忽然扑哧一笑。
“不管拜的是哪位娘娘,如今我们不都仰仗谭老板挣钱吗?你也坐吧,我再叫一份红磨坊,一起吃下午茶,慢慢等谭老板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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