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晚十二点。她比平常的习惯略多喝了几杯,幸好随身带了药,不至于昏死而任人摆布,仍然跌跌撞撞叫了出租回来。
楼道的灯火不似平时明亮。走到三楼时,甚至没有开灯。
“这么环保?群里领红包时倒不见你家恭俭让……”
流毒的恶咒混着酒气涌出,她扯松领子与袖口,狠狠按亮三楼的灯泡。
于是通往四楼的阶梯烘起昏黄光线,在她昏迷的眼中展现出一枚破鸡蛋。大脑似乎明明已经命令脚避开,却还是踩碎了蛋壳,蛋液虽然早已凝固,鞋底仍然有难缠的污秽感。
“留下垃圾也不懂得清理?攒着脏活不干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下地狱之后劳改项目多着呢……”
鞋子不小心甩飞,她又狼狈下了几级,捡起鞋子,看了看自己已经沾灰的脚底,索性只拎着鞋,赤着一边脚上楼。
正如以往,她们家门前的灯泡也并没有亮起。然而她这时已顾不上太多。
“喂!开门啊!”
门铃上的荧光条上下浮动,怎么也点不住,她伸手去摸翘起的按键,有时触碰到,却控制不住手指,只得无助滑落,指甲刮过塑料面板,继而落在脆化的墙面,割下碎石灰如雪崩。
她最后伏在墙上,额头狠狠撞向荧光。
“叮咚。”
她听到门后不住响起门铃声,却没有丝毫脚步声。
“死老货……”
她乘着酒劲骂了几句,狠狠踹了一下门。
最后大概是倚着门坐下了,就这般带着酒气与汗味,记忆戛然而止。
该说什么呢?所幸天不算冷?
————
“人不在三楼的直播室?”
隐四点点头。
“警察到了吗?”
“已经在搜查整栋楼。”
“风水馆的相关人员呢?”
“现场有两人,在一楼坐着,似乎没有关心今天的直播,不知道谭行骞发生了什么。一个是前台接待员,杜心娅,三十岁,谭行骞的小学同学。八年前,风水馆开业半年后,她替下之前的接待员。
“另一个,路馨德,三十岁,谭行骞的高中同学。前年介绍他与现在的MCN公司签约,之后负责与他对接事务。”
顿了顿,又说:“还有一个,涂子淳,谭行骞的助理兼经纪人。两人五年前开始恋爱,去年订婚,目前还未领证。不过,今天她不在馆内。警察叫杜心娅打电话通知人时,她在翔志广场的红磨坊与朋友下午茶。”
“还有四到六楼的租户呢?”
“剧本杀工作室今天不开业;那家网吧旅馆住了五间,剩余两间空着,案发时应该没有客人外出,外卖都是送上房间的,五楼只有老板下了一趟楼,去村口的驿站取新到的鞋套、沐浴露之类的东西,跑了两趟。”
“两趟?”
“有两个大箱子,电动车一次载一箱。”
“请继续吧。”
“六楼的日式咖喱饭来了十四个客人,都出示了公司定制的积分卡,吃完后就下楼了。其中有一个人在对面打包了六盒轻食带走。这个减脂餐档口接单不少,基本没有离开。那些食材目测大约总共要处理两三个小时。顶楼的门锁着。”
两位师姐交流时,卢昭缇捧着烛八给她的手机,大致了解一遍“星夜千千共奇谭”的平台作品。手机是烛娘娘给她配的,以后就是她的专属手机了,任务结束后如果觉得自己不方便保管,可以交给师姐放回烛门。
非直播回放的作品大概分三类。占绝大多数的是主打系列“一千零一夜谭”,即单拍谭行骞坐着,花一两分钟说一个玄学的噱头。噱头的主题还会变色龙一般随视频背景变化。背景如果是茶烟袅袅、盆景及肩的天台,评论区便大多是鲜花或山水头像,留言呆板而真诚;如果是七色灯光迷乱,桌上摆满模型的室内,观众便几乎都是中青年群体。
他似乎在这其中故意区分受众,两种视频的话术截然不同。对老年观众,他谈的是延年益寿,积攒阴鸷小妙招。对赛博朋克的同好,他只一味谈如何克小人,如何迎财神,所用的方法论闻所未闻,先进得可疑,引用出处不像在前一种视频中那样明确列出,只是一带而过。
“大概是前年开始,与网红公司签约之后,他就开始强化不同布景对应不同话题的设定。”烛八说。
第二类是科幻小说、风水典籍的推荐、导读。卢昭缇选了一期讲特德·姜的,看了全长五分钟的一半,只觉得索然无味,而且谭行骞的口吻油滑得发腻,倒尽人胃口,然而评论区叫好声不在少数——其实这类视频相比而言浏览量少得可怜。
第三类是几个月前开始的一系列vlog,是谭行骞单人匹马环游闻城。不知是否有高人指点,这个系列中他乖乖闭上了嘴,只是卡配乐的点比几次爱心,剧情说明全由花体的字幕呈现。观看人数不如谈玄学观点的小视频,评论区文法的整体水平却显著不同,留言的头像多样似杂菌,亦时不时掺杂有小蓝标,其中赫然便有闻城文旅局。
“会不会是商业斗争?”
烛八忍不住大笑。
隐四没有反应,拿起自己的手机操作几下。卢昭缇手机叮咚几声,收到几份文件。她忙将手机静音,才开始查看。
谭行骞从出生记录至签约MCN的档案、谭行骞的父亲……谭行骞在新加坡的消费记录……
“这些都是从哪里弄来的?”
“隐门嘛,手段自然高明。”烛八眨眨眼,“当然烛娘娘回来之后,我们的情报体系也都建立起来了。不过嘛,部分情报既然都收集好了,我们为了效率,也不妨低声下气找别人求一份便是了——当然你不同,这份可是人家专门为你准备的。”
隐四咳嗽了一声。
烛八轻蔑一笑,转过身去,不看卢昭缇手上的屏幕。
卢昭缇挑出此人一生中的几大节点细读。自升高中开始,便全然是于她陌生的程序。他的中考分数虽然比她低得多,但上了闻城一中,却也没有什么体考、艺考的资格证明。至于出国的部分,全是英文,看着费劲。不过,雅思六点五分,似乎也不值得什么破格录取……
他在新加坡的消费日志倒有很多的中文,单从饮食来看,并未跳出华人的舒适圈,甚至菜式也是闻城常见的,唯一区别只是价格。卢昭缇注意到,此人固定在每周六有一笔极高的开销,店名是“南婕龙婆风水馆”。
难不成是什么上一节课缴一次费的风水堪舆兴趣班吗?
“龙婆?风水?难道是南海龙婆的徒子徒孙?”
烛八听她念出声,抢先说道。
南海龙婆南宫珑活跃于禧贞年间,海巫出身,早在烛与隐闻名前,便以向龙宫献童男童女的勾当臭名昭著。富人只需认仆役的子女为自己的子女,再交给龙婆,托其上供,便能转运消灾。烛与隐崭露头角时,南宫珑抱着海陆分治的想法,浑无收手之意,收到双诛令后并不紧张,反而号召南海诸门派在海域内围剿双姝。
后来流传的结局大约分三种。民间常说的是龙婆与她的侍妾在童男童女的祭坛上放干了血。其余两种说法较少儿不宜,一说龙婆被浅海最常见的小鱼啄尽血肉,一说南海各门派都收到龙婆身躯的一部分——
残忍至此,大概是烛娘娘主导的。
卢昭缇不禁打了个冷颤。
————
“醒醒,姐姐,你快醒醒。”
睁开眼,对上李淼淼两只大眼睛,这个高度——幸好是坐着入睡,没有倒下。
“淼淼好啊。几点了,现在?”
“早上六点半啦,我要去上数学课了。”
“周六也上课啊,淼淼好努力!——妈妈呢?”
“妈妈还在收拾东西,让我先下楼等她。”
她笑起来,突然想起什么,往包里翻找。
“等一下淼淼,姐姐有东西要送给你——噔噔!”
昨天的客户年纪看着不小了,却是晚育,仍然带着给小孩子的玩具。她随手取了一条花里胡哨的项链,价钱看着不过五十,料他不敢声张。
虽然对姥姥宣称自己没有生育的想法,因为无比憎恶幼童,她对楼上小女孩表现出的真爱倒不利于维护如此主义,无时无刻不想着给人家带小礼物。
“哇,谢谢姐姐。”但李淼淼肉眼可见地抗拒走近,听声音还屏着呼吸。她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的味道并不好闻。
“嗯,不用谢,快下去和小猫打个招呼吧。”
她站起来,自觉退后一步,目送李淼淼蹦蹦跳跳下楼。
朋友拿着备用钥匙赶到时,她已经用湿巾擦好了脸。为应付下楼的淼淼妈,不惜奢侈用了些香水,不至于太掉价。
“姥姥怎么了?”
“不知道,昨天一直敲门也没起来,大概睡迷糊了。”
“要不你换一个能刷脸的智能锁。”
“算了吧,很快就能搬家了。再说,那种锁啊,可能膜还没撕,你最喜欢的姥姥就要拿旧内衣蘸了醋精两三下就擦花了,老了还不承认自己糊涂,什么都爱插一手,越忙越乱。”
传统锁咔嚓一声旋开。
“喂。你最喜欢的小敏来家里了,快出来给人家洗水果。”
她在椅子上放下包,听不见应声。
“珠女?喂,庄珠女?”
她回头与朋友对视,两人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
姥姥的房间门锁着。
她是抖着手翻出所有房门钥匙的。
一开门,滚出几颗白色小石子,像任意门后有一片河滩。
老人侧躺在床上,一只手垂在床沿,地上瓷砖缝间停着一筒药。
不要。
她脑中仿佛没有了质量,然而脖子异常沉重,一半的思想要求浮空,一半的思想要求倒下。
凑得很近,脑中却一片空白,记不得老人的脸被药物变成如何模样。
已经听不见身边人说了什么,恍惚间双手已经拽着老人的衣袖,狠命摇晃着,从前考过证的急救技能那时不知何处。直到有别的一股力量将她拉起。
她跟着一群白大褂下楼。七八点,很多邻居出门,被挡了道,有几句怨言,但看到她的表情,不自觉咽了下去。
到了医院,忙完一切的手续,她仿佛抽尽气力,瘫倒在长凳上。
拿起姥姥的手机,原保护套泛着浊黄,好似苍老的眼白。她用左手拇指解锁手机,麻木翻看里面的消息。
与她的聊天记录都是漫长的语音条。与姊妹的全是一小时起步的通话记录。在各大优惠群中时不时发过一些黑底的表情包。仍然没有自己发过朋友圈,主页最新的一条,还是她代编辑、代发送的两人合照。
“同孙女度过春节,祝大家心想事成。隐娘娘多多保佑孙女,早日挣到大钱!”
原话是“早日带回富贵公子”,一想到,她不禁翻了翻白眼,心口有些沉闷。
打开她的视频软件,画风简直惨不忍睹,或是配口型唱歌的老汉,或是字幕如彩蝶翩跹的独唱外文歌曲,再刷则是香雾袅袅的专家讲学。她翻开历史记录,下划,突然看见一片异常年轻的同一副面孔。
讲学的大师目测三十岁上下,背后一道白墙,挂了幅墨竹,桌上茶一盏,扇一支,香一炉。
标题大字紫边黄体,写的是:“老年人过了八十岁,是消耗子孙的寿元?”
历史记录显示,该视频播放于昨晚八点到十点之间。
她捧着手机,面无表情,只是反复播放。
身前有护士走过,她下意识缩起脚,清醒过来,再次陷入迷茫。鬼使神差间点入博主的主页,看清一行定位。
同城热门:翔志广场周边一千米,夜谭馆,北巷村178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