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那些全都是故意的……」
无法形容谢惋惜内心产生了怎样的变化，就像打开了一个潜意识里的开关，“啪嗒”一声过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T又悲又气，情绪从那道不可思议的阀门中涌出，一浪一浪，倏然便充斥了T的存在，T的躯体、四肢，孔洞般僵化空洞的七窍。
T前进着，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腿脚像棉花一样。那些外界的色彩、被照亮的事物、天空泄下的一注一注阳光传入T的感知，被情绪的闸刀碾碎，扭曲地在T眼前晃动；阳光被剪碎，那些斑驳繁复的阴影像是T内心的映射。
痛苦……痛苦……最初的汹涌过后，海浪不再加剧，没有外力，那些倒灌的海水在T胸腔里晃荡，幅度越来越小，最终成了一汪沉重的死水。
T作为大地盛着它，每一步都负荷万斤，每一步都激起轻微的晃动——溅起的水波扫过水平面之上的地方，那些未曾适应的部位、T的身体和内脏产生一种被腐蚀灼烧的感觉。
同时，在情绪化为汪潭，痛苦不再霸道汹涌的时刻，谢惋惜能够开始思考。T心里生出一种如新泪初生、又苏又痒的热意，像是一种晃有所感的悸动，T开始朝着树荫下奔跑……
“啊！”
肩膀一痛，谢惋惜停了下来，目光略显呆滞地看向对方。
女生被T撞痛了，捂着胸口一阵揉按，一边又惊奇地看着面前的人——T是有一种接受道歉的预期的，但面前人呆愣愣地站着，目光挂在T身上却像没看到T这个人；T按捺住不满，开始仔细打量。
“面若好女”这个词只在书上看过，但女生今天才知了它的用法；美丽的线条、光洁的皮肤、柔和的五官、瘦弱的肩背、细直的腿……T比自己还矮一些，头发理得很粗糙。
符合审美的外表总会带给人一些心灵上的触动，女生的心情在打量中逐渐放晴；T笑了下，放下手坦然表示自己的不确定：“……同学，抱歉问一下，你是男生吧？”
谢惋惜一惊，下意识地转身逃走——女生在后面叫了声，也没追上来。
这突如其来的“事故”，给T的心打了个岔；谢惋惜成功转移开注意，真正平静下来。时间不早了，走廊上的学生越来越多，叽叽喳喳、摩肩接踵；谢惋惜七拐八弯，侧身钻进教室。
“喂！”
刚坐上位置，一个男生就凑上前来；T直接把前座的板凳掉头，与谢惋惜面对面：“叫你打的饭呢？”
T叫郑引，之前便是T非要谢惋惜去二食堂打菜。学校几个食堂菜单都不一样，学生偷摸摸去另外的食堂打饭老师并不管；只是二食堂在小学部那边，离谢惋惜T们的教学楼很远。
谢惋惜不知道怎么说；T一抬头看T，就从那双黑中发黄的眼睛里看出了以前从未发现的色彩——揶揄、嘲弄、看好戏，那种自上而下的掌控感。
T被对方的恶意弄得呆住了，完全是一种下意识地反应，T不知所措地转动着眼睛，希冀周围能出现什么变化。
“问你话呢！”郑引用力地搡了T一下；谢惋惜差点栽倒。
“我……不想……”
“你说什么？！”郑引也是不可置信，眉头皱起，眼睛审视地看着谢惋惜。
谢惋惜不可扼制地产生一种羞耻感：「T是觉得我不敢反抗吗……对，我从来都是逆来顺受……我在T们眼中是这样的人？」
T呼吸急促起来，那种怎么样都无法集中精力的症状再一次在T内心出现；T几乎是绝望地发出一声喘息。
“你……你在看什么？”郑引被T的异样吓到了，目光始终像盯一只随时暴起的狗一样盯着T，然后扶着靠背起了身；T的动作很慢，但又很迅速。在逃离那种诡异的眼神后T立马加快了速度，就像慢放的视频回到正常倍速——
“哇啊啊，”回到“正常”的人群中间，T立刻大叫起来，“谢惋惜T疯了！”
谢惋惜看见一个又一个人探过头来打量、试探，干燥起茧、短笨的手，粗长肿胀、红似萝卜的手，在教室的白炽灯底下粉白的手——一只一只在T面前挥舞，而T彻底呆了。
“行了行了，”一个声音喝退众人，“有什么好看的！你们去看T反而显得……上课了上课了……”
谢惋惜这一天可谓浑浑噩噩，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老师讲了什么；T有时觉得自己在回答问题，有时却深切地感受到座椅坚实的触感。影子在T眼前鞠躬，一个一个在T身上扫过；T总觉得那是凉的，T开始躲避。
老师好像在叫T，T也不清楚了；一下两下三下，心脏在记录着时间，手臂被扯得生疼，然后便是，无所依靠的空冷，虚无的空气，无形的黑洞将T和世界隔开。那些缤纷的色彩或许真是涂抹混合在盘的颜料，一切有时聚焦有时泛化。
回到家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潜意识是伟大的，肌肉记忆是琢磨不透的，它们让谢惋惜在这样一种近乎失明的境况下回到了那座房子。污浊的墙壁，彩色铅笔的涂鸦，红漆的家具，黑色的灰尘，不响的铃铛，昏黄的白砖，直的和弯的线条，鼓胀的小包——墙壁凸起小包，茶几腿凸起的小包，剩饭罩进南瓜形的纱笼里，隐隐绰绰的碗碟，沉默、静止的气氛，老旧的、充满霉味的画面，苍蝇似乎在跳舞，在窗棂之前。绒毛是金色的……
周勉披星戴月地回家，艰难地扯下钥匙后，踏进玄关时才感到一丝放松与惬意。嘴角勾起弧度，T放下阳伞，钥匙和塑料袋与木面碰撞发出“叮当”与“哗啦”声。
T一手扶着沙发背，斜着身子换鞋：“惜惜？吃饭了吗？”
T随即看向一成不变的饭桌，声音变得有些愠怒：“谢惋惜，你还没吃饭？”
周勉走进屋，“哗”的一下打开侧卧门——“你怎么了？”
谢惋惜一动不动，坐在床沿。
周勉轻手轻脚地靠近T，坐在旁边，用手摸T的背：“学习压力太大了吗……唉，不是说妈妈不要求你吗？我们惜惜只要平安快乐地长大就好了，妈妈只有这一个愿望……”
“妈妈，”谢惋惜僵硬地转头，目光空洞无比，“我好像有问题。”
周勉着实一惊，心跳都加速起来：“怎么了宝宝？”
“我，”谢惋惜发现要说出来有些艰难，而且，T也不能很清楚地明白有哪些不对，“就是，在跟人说话的时候总是……总是分神，然后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结巴。”
周勉皱眉：“但你和妈妈说话就从来不结巴啊。”
谢惋惜低下头去，蔫蔫的：“跟你确实不会……但今天发生了点别的状况，我发现，发现……”
T迟疑了，不知该怎么描述。
“好了，”周勉将T拦在怀里，“你可能就是最近压力大了，好好休息一阵就行，别疑神疑鬼的，没病都得想出病来。”
“我就是……”
那个“病”字还没说出口，谢惋惜就看见母亲严肃的目光，T退缩了，继续低头沉默。
周勉坚定地对T说：“别胡思乱想，你没问题的。”
夜里，谢惋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今天那种体验太可怕了，T止不住地恐惧。困意朦胧间惊醒了几次，一次T直接坐起，双臂急促地挥舞了一下——
然后，T的手掌碰到什么异物，谢惋惜回头去看，借着一缕倾泄的月光，T看见那只钢笔盒子的一角。
T忘了它还躺在床上。
谢惋惜躺下，把它放在肚子上；T思索着，心里有了念头：「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一切都是从误会开始，也许会因为重归于好结束。」
T把自己想象成历经磨难的主角，细细想象了一番重修旧好的快乐，然后心情好了很多。睡着时，谢惋惜已经有了详细的计划。
第二天放学后，齐宸轩如往常一般自己溜走；但谢惋惜这次并不气馁，T选了一条回家的路走，路上没有碰到齐宸轩，T反而松了口气——这使得T有足够的时间再思考一下。
「把钢笔送给T，然后跟T说……跟T说不是我说出去的，我可以跟任何人对峙……对，跟T讲明白，T可以看出我撒没撒谎……即使T没有这般经验，辨不出我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我这个人T还不明白吗？……孙老师说我的心思像碟子里的水一样只有薄薄一层，很好懂（老师的原意是T很蠢，学不进去）。」
终于，T到达骑士街，没有如常般在自家单元楼前停下，反而向前走去。
齐宸轩听到敲门很震惊，有种预感叫T停下了笔；齐母随口问了句“谁啊？”，屋外传来谢惋惜闷闷的回答——
“阿姨，我找齐宸轩。”
谢惋惜的声音，T绝不会听错；那是别无二致的清凉、柔和，咬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混在嘴里……齐宸轩唰地站起，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齐母给T开了门；T没见过谢惋惜，因此态度算得上温和：“宸轩没时间出去玩……”
“不是阿姨，我只是想，跟T说几句话。”
齐母便转向齐宸轩：“过来！你同学找你！”
齐宸轩磨磨蹭蹭地上前，非常不满；T觑了谢惋惜一眼，恶声恶气：“干什么？”
谢惋惜早就从包里掏出盒子，不过看见是齐母来开门便将它藏在了身后；此时T小心地观察着拿出来：“给……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
“我生日已经过了，”齐宸轩看也不看就往外推，谢惋惜没拿稳，直接把盒子摔了；“啪嗒”一声，两人都沉默了。
“我就是，”还是谢惋惜先开了口，“想跟你解释。你家里的事真不是我说的，我什么都没……”
“那重要吗？”谢惋惜倏然抬头看向T；齐宸轩的眼睛像两块黑色的冰，“不想跟一个知道我秘密的人来往了，不管你是害我被嚼舌根的人与否，我都不想再跟你说话了。”
谢惋惜脸登时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那不公平……”
“呵，”齐宸轩笑了，T正想转身关门，两人就听见屋里一声暴喝——齐母从厨房钻出来，摇着手怒骂：
“原来你就是那个长舌妇！你还来做什么啊？要点脸吧！你那妈……”
“砰”的一声，齐宸轩已经将门关上了。
谢惋惜捡起地上的盒子，六神无主地往家走；将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T突然发觉异样——屋内散出莹白的灯光，灯和里面的人一样静止不动。
T走进门，看见母亲正从卧室走出；T心脏陡然一跳。
“你去哪儿了？”周勉语气很不好。
“我……我……”
谢惋惜内心OS没错，T的确老实得很，不会撒谎。慌乱之下，汗水一滴一滴往外冒。
“你去找谁了？是不是你之前那个朋友？”周勉步步紧逼，几乎叫谢惋惜喘不过气来。
“是……我想跟T解释……”
周勉扬起了手——谢惋惜下意识地闭眼缩头、退后了一步；以为的疼痛没有降临到身上，T睁开眼，看见周勉僵硬地站着，泪流满面。
“妈……妈妈，”T靠近对方，用手去拉T的手，“你今天怎么回来得那么早？”
周勉发出一声，悲鸣般的抽泣；呜呜咽咽地哭诉：“我想着……想着今天早点下班，回来看看你……你……你……”女人像是要控诉什么，声音被愤怒包裹，“你为什么要去找T？！为什么要这么丢脸！你巴巴地贴上去人家领情吗……”
谢惋惜被吓到了，愣了片刻后反应过来：“妈，你别哭……我，我再也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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