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我来看你们了。”到了父母和葬的坟茔前，乔文绪一时语塞，竟只想到了这句经久不衰的话。
乔殊丽站在侧面，沉默地看着T；当乔文绪发现姐姐面朝着自己时，蓦地想到了什么，急忙上前用言语遮挡着心绪：
“姐，你不把钱纸拿出来。”
“哦，”乔殊丽也反应过来，开始解黑塑料袋，“我这些天经常发呆，不会得了老年痴呆吧……”
乔文绪蹲在T身边帮着忙——香烛点起了，轻飘飘黑白两组烟；姐妹俩摞着纸钱。
“姐，”乔文绪突然用一种不寻常的语气说起，乔殊丽警觉地看了T一眼；说不清乔文绪含着怎样的情绪，咬字很轻，“你恨T们吗？”
“……不要在这里——”
“姐，我想让T们听。”
乔殊丽沉默地放着黄纸；堆好后，T抬起头，神色依旧是“乔殊丽”似的平和，什么都扯不断那根深埋心底的弦：
“爸妈是爸妈，只要给了我们一口饭，做子女的，就没有妄议的资格。”
“姐……你真的觉得，给一口饭不饿死你就够了吗？何况，大姐，让你得以生存，这并非对你的恩赐，而是T们既然选择生下你，天赋的责任。”
乔殊丽笑了下；乔文绪疑惑地看向T：“突然觉得想笑——你做什么要问我这个？”
“……抱歉，我确实有些私心，因为，”乔文绪抬起头，“因为内心的不安。”
“你不用感到，愧疚，”乔殊丽说，“我并没有很悲惨，并且，也不恨T们。你看，”T转向墓碑，噙着一抹无奈、温和的笑，“我不也来看T们了吗？每年我都带孩子们来给T们外公外婆上坟——爸喜欢男孩，应该很高兴。”
乔殊丽撕下床头的便签纸——“你干嘛呢？”金明看T发愣，问了句。
乔殊丽抓紧了纸条：“老公，我感觉……我最近有点不对……”
“看出来了，”金明讥讽道，“你对你妹恁慷慨，我还以为你改了俭省的毛病呢。”
乔殊丽沉默，收回递出纸条的动作，将它团揉进手心：“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跟我说话？我得罪了你吗？”
“我又咋子了嘛！反正在你那里我哪里都不对。”金明厌烦地摆摆手，“大清早的，我事多着呢，不想跟你吵。”说着T走了出去。
乔殊丽目送T离开，脱了力似的跌坐到床上；T僵硬地抬起手——
“你为什么不信我？我可以向你证明。你试着打破乔殊丽的日常，一个人开车去看看，这个世界是有边际的。”
乔殊丽急促地呼吸着；T翻出藏在柜子里的纸条——
“这个世界是虚假的。”
“我是谁？乔殊丽，我就是你，只不过你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你的右手小拇指幼时被门压过，现在还伸不直；你左大腿根有颗小痣；你在小学三年级辍学，是因为要帮父母干活；乔殊丽小时候也是你在带；你们其实还有一个弟弟，但被……”
乔殊丽猛然将它盖住，胸膛不停起伏着；T突然站起，将所有纸条收拢攥着，快步朝外走去。
“欸，你要到哪儿去？”
没有回答金明，连两个孩子都没能让T有所回应；乔殊丽带上门口的包走出家门，到地下一层用包里的钥匙打开车，上了驾驶座。
“叮叮咚～叮叮……”
铃声在T按下关机键后戛然而止，而后T将其丢到后座，毅然决然地启动了车子。
我为什么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为什么这么暗……
乔殊丽从没好好看过这个世界。当其T孩子还在家人的呵护下好奇地捕捉昆虫，长久地观察石头、小草、白色蝴蝶时，T已经开始周转于醉醺醺的食客间了；T熟悉蜡烛包、奶瓶、尿布，熟悉孩子的哭声，熟悉灶台、与锅铲相处融洽，身上带着葱姜刺鼻的味，与家——二十年前是父母的家，二十年后，是这个家；辗转半生，T这个人的位置从未改变——与家融为一体。
T站在那儿，就代表了一些人的一部分记忆——慈爱、辛劳的母亲，或许还不错的妻子，叮叮当当的厨房产出暖和的稀饭，鲜嫩的鲈鱼，香辣的排骨……这一切都跟T有关，但唯独T自己，找不到一点关于“乔殊丽”的记忆。
现在，T停下来，有机会看看天空和大地，以及它们之间的一切。T发现，街道上，行人格外地模糊，光线异常昏暗——T第一次对此产生了怀疑，而怀疑本身就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因为若T真是乔殊丽，从头到尾生活在这个世界，那为什么会产生这些不应如此的想法？
T继续向前行驶着。随着周围场景越来越荒凉，乔殊丽渐渐感到心慌气短，一个声音由微弱变得响亮，直到来到T的意识，T才发现，它似乎一直存在于T的心底，只是很微弱、很不起眼——
“嗒……嗒……嗒……”
等这声音充斥T的脑海时，T的身体已经非常不适了；不仅大汗淋漓，心脏极速地跳动也引起了疼痛，甚至呼吸——氧气似乎越来越稀薄。
不……行，乔殊丽努力控制着自己继续踩油门，前方已经是一片灰蒙蒙的景象了。
直到达到一个阈值，T眼冒金星，歪倒下去。
“你很厉害嘛。”催眠师阴阳怪气。
竹子揉着脑袋，很久才缓过来：“你是困不住我的。那个‘我’现在已经知道了真相，你还想做什么？”
“我都说了，只要我在这里发现第二个意识，就放你离开。”
“你不就是‘第二个意识’吗？”
“……”催眠师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冷颜颜。”
竹子沉默，T在思索如何不靠对方回到医院。
“放弃吧，颜颜，你不会成功的。孤独的痛苦没有人能抵御，除非……你不再孤独。有人能陪着你，永远不会背叛你，只要你需要，T们都在——这是多么美好的事……”
“我不需要虚假的陪伴，那些人你还是留着陪你自己吧！”
“唉，”催眠师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你就试试。记住，你还有四天时间。”
木钟再度还原，然后——“嗒……嗒……嗒……”
最后一刻，竹子猛然抬头看向那钟；意识渐渐蜕变：
我怎么没……想到……
乔殊丽清醒时发现自己半个身子趴在床上、半边落在地上；T揉揉酸痛的腰，心想：刚才我明明还在车上，这一晃神就回家里来了。这儿果然不是真的……
紧接着，T四处翻找纸条；意外的是，这次却没有。
乔殊丽落寞地坐下，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姐——？”
乔殊丽听着呼唤，很久才有力起身——“姐，你怎么了？我早上听姐夫说……”
“没啥，就……有些累。”
乔文绪顿了顿，道：“说真的，姐，你要不找个班上吧？”
乔殊丽看着对方昏花的脸：“没有意义了。”
“什么？”乔文绪担心地看着T。
“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乔文绪大吃一惊，察觉出不寻常来；T思量了很久，小心翼翼地说：“姐，你要是累了的话，就放松放松；我带你去x市玩玩？我跟你说，那边……”
“都是假的，你的身份我的身份都没有意义，我吃的那些苦只是南柯一梦。”乔殊丽神色恍惚。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就算，就算你只待在家里，没有工作，不跟外界接触，但……但你也把家里收拾得很好啊，这个家因为你才……”
“是啊，就因为我只待在家里，我在外面说不上话，我才没有地位，我才……没有权利。”乔殊丽哆嗦着嘴唇，“但这本身，这本身，我家庭主妇的身份这本身是没有错的！我也在工作！我不是为私，因为千万个‘我’，我们维持着千万家庭的秩序，社会难道不就是由万千家庭组成的吗？谁有资格践踏我？谁有资格瞧不起我？”
“是的，你说得没错……”
“我既要操持家里的事，又必须去外面找份工作，履行作为公民的义务以换取地位、权利，”乔殊丽哼笑一声，“你不觉得你说的这些很荒唐吗？”
“……我们先不谈这些，姐——”
“你瞧不起我！别叫我姐！”乔殊丽拼尽全力吼道，“你以为我要轻生吧？所以你放下姿态来迁就我、安慰我……”
乔文绪目光哀伤：“我去……我去外面坐会儿；姐，你先平复一下心情。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这待会儿再说，你先冷静一下。”
T关上门，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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