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胤刚和林穗是今早九点到的慕尼黑，大儿子赵飞扬开车去机场接。一路上三个人没谈别的，一直在谈赵飞羽。
赵胤刚这几天没刮胡子，胡茬灰白，精气神也没了；林穗听几句就要掉点眼泪。
等到家了，赵飞扬一边转钥匙开门，一边想起什么似的，在门开之前转过身来，又一次叮嘱老两口：“爸妈，小羽他……这几天疼得厉害，情绪也不太稳定。他跟我明确说了，不想治了。你们也别逼他了，都互相体谅体谅。”
林穗眼泪就又往上涌。赵胤刚叹了口气，说：“飞扬，你懂事，从来不让爸妈操心……”
林穗一边强压着哽咽，一边点头说：“我问国内的大夫了，也说最多还剩……剩半年到一年。我跟你爸打算尊重他的想法，就是想把他接回国内，好好照顾他，多陪陪他……”说到这儿，整个人哭得肩膀一颤一颤，又用手紧紧捂着嘴，怕被门那边的赵飞羽听见。
赵飞扬等林穗平复一点心情，开了门进屋。他轻轻说：“您得理解，小羽他也不是不想回来陪着您，只是怕见到熟悉的人。我估计他这次还是不能答应，不管怎么说，劝不动别硬劝了。”
三个人脱掉外衣，换了鞋，轻手轻脚走到房子最深处一间，赵飞羽的卧室门外。
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屋内没什么声响。赵飞扬抬手轻轻敲门，在门外唤：“小羽，爸爸妈妈来看你了。”
没人答应。林穗试探着说：“小羽，我们进来了。”
赵飞扬轻轻推开门，空旷的大房间正中央，一张气垫床上，侧卧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那身影背对着他们，几乎一动不动。睡衣是浅蓝色，衣服下面的肋骨轮廓隔着布料透出来。
腰腹以下的部分，都盖在厚厚的被子里，安静、沉寂，没有一丝活气。
床边守着一个护工，五十来岁，看面相便是十分和气的阿姨。见到三人进屋，忙迎上前来，压着声音报告：“小羽一小时前刚吃了片止疼药、还有安眠药，现在睡熟了。”
林穗心疼，说：“吃那么多药，对肝肾也不好……”赵胤刚问：“才上午九点，怎么要吃安眠药？”
赵飞扬比了个压低声音的手势，又跟他解释：“最近慕尼黑一直下雨，他这两天神经痛得厉害，昨晚几乎一夜没睡。”
然而他这个手势还是比迟了。赵飞羽本来睡眠就很浅，这时候已经被几人谈话声惊醒。他想把自己身子撑起来一点，但是使不上力气，只微弱地抬了抬胳膊，手蹭着被角。
众人听到被子布料窸窸窣窣的声音，反而都不敢说话了。护工走到床边，俯身小心翼翼问：“给您翻个身？”
赵飞羽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任护工摆布。护工帮他掀开被子，两条毫无生气的腿立刻露了出来。虽然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裤，但是截瘫病人特有的隆起的小腹和萎缩的双腿还是暴露无遗。一根粗粗的导尿管，一端连着集尿袋，一端连着他的下身。
护工一只手扶着他软塌塌的后腰，一只手移开他腿间的软枕，帮他从左侧卧位翻到右侧。软枕是用来防痉挛的，也可以减少两腿之间的压力。它刚被移开，赵飞羽的左腿就控制不住地痉挛起来，带动右腿也小幅度颤抖，导尿管被蹭得偏离了正常位置，一点浅黄色的液体漏出，立刻泅开在赵飞羽身下的隔尿垫上，留下一片深色的痕迹。
林穗又心疼地说：“怎么又插尿管，不是说间歇导尿的吗，膀胱萎缩得慢一点。”
赵飞扬看了一眼床上的弟弟。他正闭着眼睛强撑着，等待双腿这一阵剧烈的痉挛过去。听到林穗这么问，他睁开眼睛，对赵飞扬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赵飞扬于是就把话吞回到肚子里，没跟父母说，插尿管是因为，昨天赵飞羽小便困难，他和两个护工几乎帮他按揉小腹揉了一夜，还是只滴滴答答地泌出一点。他憋得难受，眼泪扑簌簌掉，这才插了留置尿管。
双腿的痉挛过去了，赵飞羽拿手费力地蹭蹭被角。护工会意，帮他把被子盖上。
白花花的被子遮住他腰腹以下掉身体，他看起来就只是瘦了一点，与常人无异了。这时候他才拿虚弱的声音解释道：“爸，妈，我只有睡觉的时候插尿管的，平时还是间导。”
林穗一听到儿子的声音，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赵飞扬揽着母亲的肩膀，跟赵飞羽说话这件事就落到了赵胤刚一人的头上。
这位头发灰白、面容有些憔悴的父亲坐到儿子床边，去拉儿子的手。
赵飞羽截瘫平面在c6，手部功能也只剩百分之二三十，所以萎缩和变形得也挺厉害。血液循环不佳，那双手冰凉冰凉的，被握在赵胤刚的大手里。
赵胤刚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到一种合适的语气。他说：“儿子，你生病以来，爸爸妈妈和哥哥都没瞒过你。”
赵飞羽抿着嘴唇点点头。赵胤刚继续说：“所以……所以这次我们也不打算瞒你。”
赵飞羽的手在父亲的手中动了一动。他说：“我知道肿瘤复发的事情，”又补上一句，“我跟哥哥说过了，什么治疗都不要，就在这儿待着，哪里都不去。”
赵胤刚说：“小羽，我们这次来，不是劝你治疗。爸爸妈妈尊重你的意见。”他说到这儿，纵然是一米八几的中年汉子，喉头也哽咽了。他问：“小羽，你知道你还能活多久吗？”
赵飞羽咬着嘴唇，沉默，摇摇头。
赵胤刚说：“我和你妈妈，问了许多国内的大夫。你哥哥也在德国的医院拿片子咨询过。你这种身体状况，加上这个肿瘤，最多还能活半年一年。”
赵飞羽把头扭过去，赵胤刚声带发颤，继续讲：“小羽，我和妈妈来就是想，把你接回国内，每天能看见你，能给你做饭，能照顾你，好好陪陪你……”
林穗已经泣不成声了。赵胤刚坚持把话说完：“你在德国，在哥哥身边待了七年了，落叶也要归根，是不是。你一直是爸爸妈妈的心肝，爸爸妈妈想陪你走完最后的时光。”
赵飞扬看见弟弟眼角有泪水。他轻轻走到床头，帮他把眼泪擦掉，跟他说：“小羽，爸妈说得对，你放心，我们永远尊重你的意愿。你想干什么事，想见什么人，我们都全力支持你去做。”
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赵飞羽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他轻轻说：“爸，妈，带我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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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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