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秋雨连绵。下午三点钟,赵飞扬端着一碗蔬菜粥进来。
赵飞羽和往常一样,侧躺在床上,没什么话,沉默如一尊雕像。
大部分时候,赵飞扬进到弟弟的卧室里,都看见赵飞羽闭着眼睛,让人捉摸不清,他究竟是真睡着了还是假寐。
他闭上眼之后,会稍微皱起一点眉。赵飞扬同样捉摸不透,那是因为他真的难受,还是因为漫长的煎熬对于他而言,已经成为一种刻进眉梢的自然。
然而今天他是睁着眼睛的,目光投向窗外。赵飞扬觉得他越来越看不懂自己的弟弟了,包括昨天他破天荒同意回国,包括此时,看见他在知道自己生命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一双剪水瞳,映着秋雨,依旧平静清澈,似乎行将到来的死亡也只是一场雨水。
他把那碗蔬菜粥放在赵飞羽床头,问他:“要坐起来吗?”
病榻上的人点点头。赵飞扬于是小心翼翼地,把他那张气垫床的床头摇起来。
他摇得很慢,知道赵飞羽体位性低血压,不能起身太快,会干呕,会头晕。
床头摇起来了,赵飞羽姿势不对,腰使不上力气,身子软软绵绵向左一歪,差点倒下去。赵飞扬忙一手扶他肩膀,一手扶他腰,把他上半身摆正了。
就这么一瞬间,他觉得赵飞羽似乎又瘦了一点儿,肩胛骨峭楞楞地凸出来;而腰腹那里,因为缺乏锻炼,软肉似乎也堆积得更多了。他一阵心疼,说:“吃粥吧,妈刚刚煮的。”
赵飞羽摇摇头,小声说:“没胃口。”
“昨晚睡得怎么样,”赵飞扬问他,“好受一点没有?”
——其实没有。他前半夜做了个噩梦,身子一抖惊醒过来,双腿和脚背针尖一样的刺痛立刻传过来,之后就再也没睡着了。
但他没答话,只抬起右胳膊,右手虚虚地握成拳头,费力地把身上盖的毛毯,往下蹭了一蹭,仰起头,对赵飞扬请求:“哥,能把我抱到轮椅上么?”
放在往常,赵飞扬是不会答应的。他会板起面孔,让赵飞羽自己转移过去。在截瘫的患者里,赵飞羽心态算是最消极的那一批,几乎拒绝一切复健,身体机能也比他人下降快得多。平日生活里让他多自理一点,肌肉流失就能慢一点。
但是眼下听到这句话,想起一周前赵飞羽后背忽然剧痛,在医院里检查一通之后,拿到的那一纸复发报告,赵飞扬忽然鼻子一酸。
他活不久了,多让他自理这一次还有什么用吗?对他好一点吧,让他舒服一点。
于是他就默许了这个请求,转身把赵飞羽的轮椅推过来。
轮椅是定制的。赵飞羽腰腹没力气,双腿肌张力又高,容易痉挛,所以加长了靠背和座垫护板,并在腰部和腿部处都加了绑带。赵飞扬弯下腰,扶着他起身,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双腿抱到床沿边上。
赵飞羽坐得不稳,摇摇晃晃,吃力地拿手环在哥哥的后脖颈上,克制不住地往他身上倒。他上半身被抱起到空中,双脚踏在地板上,刚一受力,两条方才还死气沉沉的腿立刻上下抖动起来。凸起的膝盖骨,一下一下,往赵飞扬身上顶。
赵飞羽几乎是跌进轮椅的。赵飞扬帮他把集尿袋挂在轮椅后,又帮他系上腰部束腹带的时候,他拿没什么力气的双手,死死地把剧烈痉挛的双腿往下压。然而并没什么用,脚后跟高频率地点在轮椅踏板上,踏板嘎吱嘎吱响,弄得他心慌。还是赵飞扬帮他把腿抬在半空,等最剧烈的痉挛过去,再小心翼翼地将他双脚放回到踏板上。
大腿和小腿,各绑了束带。两条瘦削的、不受控的腿,又恢复了死寂。
赵飞羽把手搭在轮椅上。纤长苍白的手指蜷缩着,一下一下转动后轮,把自己摇到窗边去。
窗台很低,是特意为他设计的。他靠在轮椅上,用力微微挺起一点腰身,能看到更多的窗外景色。到得秋天,椴树树叶已经金黄,被冷雨打湿,纷纷飘落,粘在有轨电车的轨道上。晚夏的桑葚果,在秋雨里已经悉数掉尽,只剩紫红色的汁液,被雨水冲洗,于楼下一条小径上斑斑驳驳。
赵飞扬又见缝插针地说:“小羽,喝点粥吧,哥知道你难受,但总不吃饭也不行……”
赵飞羽其实不饿,或者说,自从截瘫以来,他几乎也没什么饱腹感或饥饿感。准确地说,压根儿就没有感觉。
和蔬菜粥相比,他更想要一片止疼药。
在保留知觉的地方,他能感觉到那颗肿瘤,像雨水浸入泥土一样,缓慢而无孔不入地,在他的脊椎里生长。
它给他带来疼痛。它压迫他的神经。相比于七年前的那颗瘤子,它位置更高。这意味着,慢慢地,仅存一点感觉的胸肋骨处,甚至脖子下方的部分,连同手、小臂、大臂,都会失去知觉、丧失功能。
“慢慢地”,他又转念一想,苦笑了一下——倒也不需要那么久。照父母昨天的话,用不了一年,或许半年之后,他的灵魂就也要飞出窗外、进入雨水,成为自然万物轮回的一部分。
他本来大可不必回国的。慕尼黑到北京,跨越六个时区,飞机直飞也要十个小时。照他的身体状况,平时在轮椅上坐一两个小时,几乎都受不住;在飞机上折腾一遭,估计命都要搭进去半条。
可是他这次真的快要死了。唯一的牵挂,唯一的念想,唯一想见的人,在北京。
陆承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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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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