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宁霜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猝然打开了远山绪心中那扇紧锁的暗门。
他望着这位年仅二十五岁的年轻领袖,眼中第一次掠过超越审视的情绪——那是对同类的辨识,是对恶意的共鸣,是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
在这套将人命转化为战争筹码的冷酷逻辑里,远山绪在赫连宁霜身上看出了与自己相通的本质:
对权力的绝对崇拜,对生命的彻底轻贱,以及对既定规则的全然蔑视。
所谓知音相惜,不过是两个以恶为能事的灵魂,在彼此身上确认了自身存在的“合理性”。
他想着,既然自己平等的怨恨每一个人,既然自己想要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那么,将那些“无用”或“有罪”的人送上扩张战争的前线,可真是再好不过的方法了。
从此之后,他们不再是需要费心清除的“污染”,而成了可以消耗的“资源”;他们的死亡也不再是统治的任务,而成了对外扩张与侵略的燃料。
这种将恶与利完美缝合的算计,让远山绪感到一种近乎愉悦的战栗。
于是,总理府会议室里的灯光亮了整整一个下午。
当两个战争狂人、两个独/裁疯子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时,一份同盟协议便在充斥着压迫感的沉默当中敲定。
没有冠冕堂皇的誓词,没有对和平的虚伪承诺,只有对侵略的默契,对掠夺的共识——
他们的结盟,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守护什么,而是为了共同制造更大的毁灭,把这个世界弄得更加乌烟瘴气。
傍晚之时,赫连宁霜坐在总理府的国宴餐厅之中,透过那扇华贵的落地窗凝望着外面冷冽而凄清的月色。
月光像一层薄冰,覆盖着这座城市的狰狞与死寂。
没有人知道,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踏上永绪国的土地了,上一次,还是在十二年前。
1910年4月20日,赫连宁霜出生于安华国国都长宁城的一个庄园主家庭,家境算是比较富裕,有田产也有铺面。
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因为一场由自然灾害引起的意外不幸罹难,年幼的宁霜只能和自己的母亲相依为命。
后来,在赫连宁霜六岁那年,母亲的妹妹一家也搬了过来。
他们本来住在熙月山上的一个村庄中,日子没有多富裕可也勉强算是过得去。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打破了原先平稳而安宁的生活。
狂风卷着鹅毛大雪连下了三日,山间的积雪没过了膝盖,他们家简陋的篱笆被狂风连根拔起,单薄的屋顶终究扛不住积雪的重压,轰隆一声塌了半边。
田里的庄稼早已被冻得枯败,一年的收成都成了泡影,连过冬的柴火都被大雪埋在了山里。
眼看着家中已无半分存粮,屋顶又漏着风雪,想要修补却连一块现成的木板都找不到,根本没法再住人。
他们实在没了办法,只能揣着从雪地里面抢救出来的几件旧衣裳,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去投奔住在城里的姐姐一家,至少他们的物质条件比自己要好上很多。
只是这份投奔,终究带着一丝寄人篱下的窘迫。
小姨和姨父虽是成年人,住进姐姐家后,却总被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和自卑裹挟着。
他们见宁霜的母亲待人格外温和,家里的院落宽敞,器物精致,再想起自己如今一无所有的处境,便总觉得自己仿佛矮了半截,生怕哪里做得不好惹姐姐嫌弃,更怕被旁人说闲话。
甚至于有的时候,庄园里的雇工觉得他们好欺负,故意背着主人克扣掉他们的吃的穿的,拿自己的粗茶淡饭去糊弄他们,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告诉姐姐,免得担上一个挑拨离见,多嘴多舌的罪名。
这份藏在心底的拘谨,让他们渐渐敛去了所有情绪。
在宁霜眼里,小姨和姨父似乎永远是板着脸的模样:
姨父每日沉默地帮着庄园里干活,累了也只是蹲在墙角抽袋烟,极少开口说笑;小姨则总在厨房和厢房之间打转,见了宁霜的母亲,说话也总是小心翼翼的,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于卑微的客气,却鲜少流露出亲近。
赫连宁霜那时年纪尚小,自然读不懂长辈们这份复杂的心思,只觉得自己的小姨和姨夫实在是太过严肃冰冷,远不如自己的母亲那般温柔和善,会笑着揉他的头发,会把温热的点心递到他手里。
不过,在他的童年里,小姨和姨父的女儿,也就是与他同岁的表妹陈晓婷,倒是让他有着不少好感。
两人年纪相同,又从小一起长大,相处的简直比亲兄妹还要亲密。
久而久之,随着年龄一天天增长,他们也就都有了那么一点青春萌动的情思。
安华国民风淳朴,并没有什么科学进步的思想观念,因此表兄妹之间约为婚姻的事情也算是比较常见。
双方父母见到宁霜和晓婷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相处和谐,亲密无间,也有了撮合他们的打算。
1920年,赫连宁霜和陈晓婷都到了该读书的年纪,他们便一同被送进了长宁城里最好的学堂--两个孩子上学的学费自然都是赫连宁霜一家承担的。
这所学堂青砖黛瓦,院里栽着几棵挺拔的青松,进进出出的都是衣着体面的学生,其中不乏有贵族甚至是王室的孩子。
只是,晓婷自小就体弱多病,风一吹就容易咳嗽,更别提跑跳了,在学堂里总显得比别的孩子文静许多。
有时候,学生们正在上着课,陈晓婷就会脸色突然发白,捂着胸口喘不上气,把周围的同学都吓一大跳。无可奈何的,先生只能让赫连宁霜送她回家休息。
日子久了,对于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来说,停课养病倒成了一件常事。
她的父母自然对她的身体状况十分担心,他们到处求医问药,也经常去神殿当中为自己的女儿祈福。
然而,汤药吃了一副又一副,神香燃了一柱又一柱,晓婷的病却还是老样子,连一丝见好的迹象都没有,这让一家人的心总悬着,难得有舒展的时候。
另一边,赫连宁霜在学堂里倒是适应得很好。
他脑子灵光,先生教的功课一点就透,每次背书默写都是头几名,再加上家里条件好,把自己打扮的干净整洁,又不像某些贵族出身的纨绔子弟总是对别人呼来喝去的,正相反,他相当平易近人,和谁都能打成一片。
时间久了,学堂里的先生和同窗都很喜欢他,课间的时候,总有同学围在他身边问他一些自己在课上没听懂的问题,先生也夸他是读书的料,将来要有大出息的。
然而,安华国的教育,实实在在是相当落后的。
学堂里教的东西,十成里倒有七成是神学,剩下的才掺着些粗浅的文学和简单的算学,至于真正有用处的,格物致知的学问,更是连影子都见不着。
他们的神学和永绪国的宗教学不同,甚至连一个成型的神话体系都没有,只是从原始的自然崇拜发展而来,将天地日月之类自然事物拟形为人们信奉的神祇,人们平日里无论是出门遇着好天气,还是家里有人生了病,哪怕是田埂上比去年多结了几个麦穗,都要往这些神祇身上攀扯,仿佛自己的一举一动、一喜一忧,全由这些看不见的存在说了算。
并且,这在安华国是一种全民性的信仰,无论是深受人们敬重的长者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年,都对其深信不疑。
就连每个孩子降生之后,父母都需要为他们系上一条从神殿求来的祈福手绳,以护佑他们的平安。
至于他们的文学,更是苍白而贫瘠到了极致。其中大多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虚无缥缈的赞美诗,或是一些叙事混乱,描写拙劣的散文和小说。
在教育过程,中惟一有那么一点鉴赏价值的,也许就是从外国引进的永绪或陵山文学。
只是,他们的权威——安华国的君王,对这些外来文化始终抱持着深重的怀疑与强烈的抵制。
这位统治者素来保守,视一切外来事物为洪水猛兽,坚称它们暗□□素与祸端,若任其流入境内,必会侵蚀安华子民的纯粹本性,动摇他们对本土神祇的虔诚信仰,最终消解国民对君王自身的敬重与拥戴。
不过,安华国的首席祭司,一个叫作蒋永和的长者却认为像引进其他国家文学这样博取众长的方式对于国家的发展有益无害。
在这个全民信仰“神明”的国度,神权素来凌驾于王权之上,蒋永和的话语,在百姓心中的分量远胜君王的诏令。
他登高一呼,称外来文化中亦有合乎神意的智慧之光,人们应当取其精华以滋养子民心智,全国上下没有一个人敢提出反对的意见。
正是因着这神权对王权的制衡,以及蒋永和的力排众议,外来文化才得以在安华国的学堂中占据一席之地。
那些译介而来的永绪国诗歌、陵山国散文,终究冲破了君王筑起的壁垒,成为学子们课本里的内容;
更有少数资质出众的少年,获许走出国门,远赴异国求学,去触碰那些被君王斥为“异端”的先进思想——这在安华国数千年来的历史中,不啻为一次破天荒的转折。
到了1923年,十三岁的赫连宁霜由于成绩优异,再加上独立自强的性格特点,和另外19个学生一同获得了去永绪王国留学的机会。
他们要乘坐轮船离开,临别之时,陈晓婷穿着那条平时舍不得穿的白色纱裙,站在风沙漫天的海港处,向着船上即将远行的少年挥手告别。
“宁霜哥哥,我会一直等你回来的!”
此时的赫连宁霜也在凝望着岸上的少女,她已经病弱到了一定程度,皮肤变得苍白不堪,嘴唇也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甚至连走路都需要自己的母亲在一旁搀扶着。
不知为何,他从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之中,感受到了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深深绝望。
“晓婷,不要担心,等我学成回来之后,就一定会回来找你的,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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