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嘉玉瑾的大伯与伯母,都是熙文教派最为虔诚的追随者,那份近乎偏执的狂热早已浸透骨髓,他们把熙文教派的教义当作至高无上的权威,当做自己必须终身践行的人生准则。
在他们看来,世间万物皆可舍弃,唯有对教义的忠诚不可动摇。
熙文教派的典籍里,记载着无数向“神”展示自身虔诚信仰的方式,而其中被反复强调的,便是将亲生骨肉奉献给教会,使其终身侍奉“神”。
在这套教义的逻辑里,女儿因被认为更具“纯净性”,其宗教价值远在儿子之上——她们被视作连接世俗与“神”界的更洁净的桥梁,奉献女儿的信徒,会被理所当然的认为得到了“神”更深厚的眷顾。
于是,自结为夫妻那日起,静嘉玉瑾的大伯与伯母便将生养一个女儿,并将她送入教会,当作此生最神圣的使命。
多年来,他们恪守教义中的种种清规,每日祈祷,行善积德,希望自己的虔诚足以打动“神”的内心,为他们赐下一个可作奉献的孩子。
然而,天不遂人愿,他们结婚二十年,却偏偏没能生下一个孩子,无可奈何的,他们只能选择从家族当中过继或是购买一个孩子来充当自己的孩子。
毕竟教义中尚有一条退路:若信仰者无法生育,过继或购买的孩子,只要建立起抚养与被抚养的关系,在“神”的眼中便与亲生子女无异,将其奉献给教会,同样能彰显信徒的虔诚。
这条退路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让这对濒临绝望的夫妻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们开始四处托人寻访,只求能得到一个女孩,一个能让他们完成“奉献”使命的载体。
恰逢此时,那位不着调的父亲静嘉天楚也在拼命的给自己的女儿找着买主,一边愿买,一边愿卖,双方一拍即合,一切似乎都这么简单而愉快的敲定了。
大体来讲,静嘉玉瑾的伯父伯母对她还算不错,毕竟他们也算是殷实之家,又因为宗教信仰的缘故一向坚持着洁身自好的作风,从不会像她的父亲那样在外吃喝嫖赌,夜不归宿,把家里的财产败干净,让孩子们在家挨饿受冻。
他们是善良的人,他们深切的爱着这个被自己收养的女孩。
然而,根植在这对夫妻思想当中的狂热信仰,注定为他们对养女的“爱”增添上几分畸形的底色。
在他们看来,静嘉玉瑾自被买下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一个需要呵护成长的孩童,而是一件承载着“神圣使命”的器物——她的灵魂需要被经书浸透,她的身体需要被清规驯服。
唯有如此,才能在将来以最“洁净”的姿态献给教会。
当邻居家里和静嘉玉瑾年纪相仿的孩子背着新书包,蹦蹦跳跳的走进小学学堂时,静嘉玉瑾的世界里只有那间摆满经书的小阁楼。
在伯父和伯母近乎偏执的要求下,静嘉玉瑾的日子被经书切割成规整的碎片。
每日天刚蒙蒙亮,她就要跪在摆放在厅堂正中央的神像前方,用稚嫩的嗓音一遍遍念诵那些连她自己都无法全部理解的晦涩祷文。
“伟大的瑞香女神,您是世界的创造者,是我们这些平凡而渺小的人类终身仰望的对象,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存在。”
“您洒落的恩泽如春雨润田,您赐予的福祉似星河贯空。”
“我们崇拜着您,敬仰着您,享受着您赠予我们的一切。”
白日里,堆积成山的宣纸和笔架上成排悬挂着的毛笔是她最熟悉的伙伴,在伯父和伯母的要求之下,她必须工工整整抄写完规定页数的经文,不能有一点错别字,更不能有半分的涂改。
“写错字是对神的不敬,涂改纸面是对信仰的污染。”
不仅如此,他们还逼着她将各路神明的“事迹”刻进骨子里——从瑞香女神撒下花瓣创造人类,到百结姬替自己的女徒半神应离报仇,再到那场传闻中震惊三界的恢弘战争,所有的典故都必须倒背如流。
更令人窒息的是饮食上的苛责。教会典籍里那些被奉为圭臬的糟粕规条,成了套在静嘉玉瑾身上的枷锁。
她正处于长身体的年纪,每周却只能吃上一顿少的可怜的肉食,伯父伯母家的条件自然可以支撑的了他们天天吃大鱼大肉,那些可恶的戒律清规却让这一点变成了彻底的不可能,大多数情况下,她只能跟着自己的伯父伯母一起吃素。
每逢教会的重要节日,餐桌上更是只有清水煮过的花瓣——有时是晒干的玫瑰,有时是新鲜的茉莉,对于静嘉玉瑾来说,这些东西自然是吃不饱的,可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既然自己寄人篱下,衣食住行之类的东西,就只能顺着人家的规矩来。
真正的噩梦,发生在静嘉玉瑾十岁那年。
在某个看似寻常的夏夜,静嘉玉瑾好不容易抄写完一天的经文,从阁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这个时候,伯母提出要带她去浴室洗澡。
她没有起任何的疑心,在从前的这几年里,伯母总是会和她一起洗澡,说是担心她在浴室里面滑倒受伤。
可这一晚,水汽氤氲的浴室里,空气却仿佛凝固成了冰。
伯母替她擦身的动作格外慢,目光在她刚显轮廓的胸前停留许久,原先的那抹温和像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礁石般的冷峻和严肃。
“玉瑾也是终于到年龄了啊……”
“什么?”她仰头望过去,却只看见镜子里自己懵懂的脸,和伯母眼中一闪而过的、令她感到万分陌生的决绝。
伯母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转身离开了浴室,当她回来的时候,手中拿着一卷素白色的绸带。
“伯母,您这是要做什么?”静嘉玉瑾此时已经感到了几分不安。
“玉瑾别怕,每个女孩子在长大之前,都是要这样做的。”伯母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看上去竟有几分瘆人。
说着,她便把那卷绸带展开,缓缓地缠在静嘉玉瑾略微有几分隆起的胸/部上,她缠了一圈又一圈,直到那本来就不算突出的隆起最后彻底变回了一马平川。
“百结姬无分男女,侍奉她的人,怎能被性别拖累?玉瑾啊,你要记住,这是‘神’对你的考验……”
那绸带缠的实在是太紧,让静嘉玉瑾感到有几分喘不过气来,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突然想到曾经在经书上看到的那段话。
“任何诚心愿意侍奉神明的人,都必须放弃自己的尘俗杂念,放弃自己曾经的亲人,朋友,甚至放弃只可用来区分凡人的性别。”
正是因为传说中的百结姬同时拥有着男相和女相两种形态,人们才会认为神是没有固定的性别之分的,神是如此,神的侍从们也应当如此。
在那些更为古老的年代,神职人员们是要从小在教会当中接受培养的,他们到了发育的年龄就需要接受一些特殊的处理。
女孩要缠胸,男孩要开面、打耳洞,更为可怕的是,他们还要喝下一种古怪的药汤,喝完药之后,他们就再也不会发育出第二/性/征。
因此,在教会中长大的男性和女性从外观上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这也正是那群狂热信仰者们所追求的。
直到后来,药汤的配方在一场战争中化为灰烬,神职人员也可以由外人“挂名”充当,不必从小在教会中接受培养,那些可怜的男孩和女孩们才总算是得到了少许的解放。
然而,像缠胸之类的陋习却一直被保存了下来,直到二十世纪仍然祸害着不少懵懂无知的孩童,静嘉玉瑾就是这种陋习的受害者之一。
那天夜里,她躺在床上,胸口的勒痕火烧火燎地疼,让她如何也无法入眠。
她终于懂了,所谓的“侍奉”,不过是一场漫长的凌迟——先用经书偷走她的思想,再用绳带捆住她的身体,最后,要连“我是谁”这个问题,都从灵魂里彻底剜掉。
从那天起,静嘉玉瑾的世界仿佛被彻底染成了黑色,天上的白云变成了乌云,伯父伯母的家变成了监狱,那张小小的床成为了她仿佛终身也无法挣脱的镣铐,一切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如此的压抑。
而那时候的她,仅仅是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
只是,即便如此,静嘉玉瑾也依然没有放弃生活的希望,彻底沦为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她的坚毅和顽强,似乎就是在那段时期锻炼出来的。
并且,正是那段被经书与清规禁锢的童年,成了静嘉玉瑾文学创作的源头活水。
阁楼里泛黄的经书,让她比那些从小阅读图画书的孩子更早的触摸到文字的重量,而偷望学堂时的向往,最终化作了笔下对自由精神的执着追寻。
与此同时,饮食苛责中对饥饿的记忆以及缠胸之后的痛苦感受让她擅长用细腻的笔去触描摹生存的韧性。
那些被压抑的好奇与未竟的倾诉,最终都流淌进文字里,使她的作品既有对禁锢的深刻反思,又始终藏着一丝对光亮的温柔坚守。
她的共情能力也很强,总能对他人所遭遇的苦难感到感同身受,人们不知道,她之所以能够如此敏锐的捕捉到一个陌生人的情感波动,正是因为她曾经也成为过苦难的承担者,毕竟,有些痛苦,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够真正的懂得。
并且,似乎正是在那段充斥着苦难的特殊时期,她开始对中世纪的文化产生狂热的喜爱之情。
除了晦涩难懂的经书之外,伯父伯母唯一允许她阅读的,只有一些知名历史人物的传记--他们要么是为“真理”而献身的圣徒,要么就是历朝历代的宗教推行者和改革家,对于静嘉玉瑾来说,这些各具特色的人物生平可比千篇一律的经书要有意思的多。
在众多的风云人物当中,静嘉玉瑾最崇拜的就是曾经任职过摄政夫人的纳兰月容。
一方面,她认为对方的遭遇和自己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家道中落,被迫寄人篱下,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迫成为神的侍从,都曾经被束缚着自己的教义折磨的无比痛苦。
另一方面,她又相当渴望自己能够成为和对方一样的人:从神宫走向朝堂,在如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残酷选拔中脱颖而出,成为能够在政府任职的官员,并且最终拥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受万民景仰。
从那时起,追逐权力和地位的野心便在她心中深深扎了根。
“如果有一天,我也能从这监牢中逃出去,成为像纳兰月容那样大有作为的人,那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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