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境,大昌。
永嘉公主林妙臻素来得天所钟爱,诞生时有漫天霞云,又有百鸟结伴而朝。父亲宪宗以为祥瑞,对她宠溺尤甚。
有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异象,永嘉在万千瞩目下长大。她虽生在规矩严苛的皇家,受尽万千宠爱,却不曾养成一个张扬跋扈的性子,不偏不倚长成一位端庄娴雅的公主模样。
至于对内的那些小脾气?不过是帝王置之不理的女儿家的玩笑。
依着她封号的寓意,永嘉一生顺遂。
长乐未央,永受嘉福。
不出意外的话,按照父亲宪宗的安排,她将嫁给一位年少有为、文武双全且相貌堂堂、家庭和睦的勋贵子弟。
夫妻和乐,公婆识趣。公主成亲三年后先生一个女儿,配给太孙将来做皇后。过三年再诞一个男孩,入宫来给皇孙为伴读,前途无量。
如此,一辈子都在别人的艳羡中度过,这样才可称作圆满。
永嘉将将长到十七岁,父亲前前后后寻遍百国,也没找到这样一位举世无双的好夫君,他梦想中的完美女婿。
永嘉从前不曾领悟,只以为父亲是人间帝王,至高无上的君主,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到的。
可她不知道,即便贵为人皇,离所谓的完美女婿也差了几百个天子。
十八岁时,小公主同太子哥哥一起去道观里进香,碰见了她此生的劫难。
永嘉不喜佛法,也不爱听玄而又玄的道家学说。
她随手插了一把香烛在炉中,隔着些缥缈烟雾,扭头望见了一个正低头扫雪,相貌清俊的少年。
她耳中轰鸣,春心萌动,同所有话本子里被她狠狠嘲笑过的愚蠢公主一样,爱上了一个止有相貌的道士。
没关系。永嘉安慰自己。不是和尚就好,道士也能娶公主啊。
她气势汹汹地走过去,这辈子从未这样轻声细语的同人说话。
她夹着嗓子问道士:“敢问仙师,你的道号是什么?”
小道士身子抖了抖,似乎在害怕生人,头也不敢抬。
他沉默,只把小公主描金绣花的锦缎玉鞋盯得都要冒烟儿了。
永嘉竖着耳朵等了许久。
半晌,方有回复:“小道号为循溟。”
小公主很是满意,他除了模样生得美,嗓音更是动听,入了耳中像炎炎夏日里啃了个冰瓜这样舒坦。
永嘉想了又想,实在觉得这是一个朗朗上口,读了唇齿生香,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好名字。
她仰起臻首,才要唤一唤这未来夫婿的号,道士又说:“我是家中长子,幼时母亲总喊我小元。”
小公主自此唤他元郎。
太子眼中,这道士也不算是个正经虔诚的羽客。
永嘉这一日流连忘返待到黄昏时分。怔怔看着他洒扫庭除、坐圜守静。
观中的道士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自称循溟的小道却在她长久注视的目光中泰然自若。
元郎生得清俊,连做功课的样子都比别人要好看许多。
他是天上的云彩,把中都豪族勋贵的儿郎们都贬作了尘泥。
东宫的舆驾催了又催,太子因政务繁忙而先行离去。到后头,连身居要职的黄门侍郎都前来接驾。
内廷的大总管跟着侍郎的后头跪地磕头,一把尖利的嗓音似哭似笑:“殿下,求您赶紧回宫去吧!没有您在,陛下和娘娘连一口膳都咽不下啊!”
永嘉心念小道士,可家中老母老父亦难以割舍。
她依依不舍地同他作别,翌日辰时又准时出现在观中,观摩着元郎的一举一动。
小公主殿中司寝的女官声泪俱下地同皇后诉说:公主一贯惫懒,一生中从未如此勤勉。对着小道士这位新鲜郎君,她未必是心血来潮、见猎心喜。
若然真的动了真心,一对有情人被生生拆散,岂非又是劳燕分飞、镜分鸾凤的惨痛?
皇后疼惜爱女,向来是视若珍宝般对待,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在小公主的婚事上,她却犯了难。
大昌同崇佛道二教,循溟所在的赞德观更属皇家基业。观主云骖真人修为深厚,品性高洁,供任大昌国师一职。他德高望重,在万民中颇有声望,受人爱戴。
小道士循溟,便是他新收的弟子。
循溟天赋极高,保不齐便要接替师父的位子。云骖真人不婚,他的弟子大约也会继承先师志愿。
最重要的是,旬月以前,皇后便在自家子弟中寻摸出一位青年才俊,骁勇善战,英俊潇洒,实为自家掌珠的良配。
皇后无子,只得了这么个爱女。可没有皇子继承死鬼丈夫的位子,总归是遗憾。太子生母为孙贵妃,与她素来不睦。他日太子登基,一朝岂可有两位太后,皇后这个做嫡母的又该何处去?
永嘉不晓得母后心中的纠结。
她作为无忧无虑干食君禄的一国公主,每日里所能揪心的,不过是哪件衣裳上的绣花不够精美,哪对珠钗中嵌的宝石色泽不够鲜艳。
她懵懵懂懂活至这一日,才晓得求而不得是个什么滋味。
小道士不爱说话,神情总是冷如冰霜。眼睛里既没有天上滚烫的太阳,也没有大昌最美丽的明珠。除了初见时,殷切答过两句话,她问的十句里,难得有一句回应。
小公主热脸贴了冷屁股,竟也甘之如饴。
永嘉常驻道观,连一向疼爱她的太子哥哥都有微词。
“我朝中那么多公主,岂有一个像你这样,天天往问道清修之地跑个没完的?”皇兄说得还算委婉,换做最古板的老亲王,只怕会指着她的鼻子诘问她为何如此不成体统。
公主爱上出了家的道士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满都城里都在议论永嘉的桃色绯闻。
百官们认为这有损皇家声誉,弹劾的折子雪花似得飘进陛下的崇德殿,剩下的一小部分则飞进了东宫的储君案上。
太子压了压心中怒火,提起笑脸,言辞恳劝:“好皇妹,我知你真心喜爱他一人。可贵为公主,也有自己的责任。”
永嘉听得云里雾里,皇兄像小时候那样牵着她坐在自己的储君位子上,命宫人捧出几张画像悬在她面前。
“你看这些画像中人,都是我母妃族中儿郎,每一个都生得俊美无铸、世无其二。”
太子指着右起第三幅画:“你瞧,这幅画像中的少年,可像你那个赞德观中的小道士?”
像,也不像。
比起元郎,他嘴巴太大,眼睛太小。下巴太长,头发太少。眉毛稀疏,鼻梁也不够高挺。
永嘉认认真真把这些画中儿郎的样貌鉴赏了个遍,越看越觉得自己眼光绝佳。
元郎生得高洁傲岸,如山巅皓雪令人清醒,远比这些俗物动人。
小公主弃了华而不实只会招来骂名的公主仪仗,往观中跑得更勤。
她这小动作自以为隐蔽,却瞒不过手眼通天的父亲陛下。
又过了几日,宪宗召爱女同赏御苑中琪花瑶草。
永嘉心不在焉,脑海中闭眼是循溟的脸,睁眼会不禁幻想循溟在自己身边。
“吾儿瞧,此花开得如何?”宫人们退舍十丈远,父亲阅遍春色,转身温文尔雅地问。
“甚美,甚美。红花衬着绿叶,热闹。”
“比之元郎如何呢?”
“元郎天下第一好!”小公主欢欢喜喜,答得声可震天。
一片肃静中,永嘉小心翼翼地抬眼,对上父亲掩去威严,含着笑的脸。
宫人们离得远,这才无人瞧见大昌明珠的窘态。
“真有那么好?”陛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头,穿行在似锦的花丛中,笑问,“好到朕的永嘉,连父亲都浑忘了。”
“等父皇见到他就知道了。”永嘉仰起脑袋,答得骄傲。
陛下故作沉思,见爱女没了沉静模样,焦急地皱起眉毛,这才笑了起来。
宪宗以为大昌国运祈福为由,召云骖真人的亲传弟子循溟少君入宫。
少君面见帝王不过片刻,本该只有三日的行期被无限拉长。
循溟住在新建的鹤雪阁中,离永嘉公主的镜洄殿不过百丈之遥。
小公主近水楼台先得月,庆幸自己不必再日夜兼程地往城郊的赞德观跑。
每一日,她总有无数的大事要干。
丑时晨省,平日里要向父皇母后问安,她是起不了榻的。可要说去瞧元郎习早课,她浑身上下却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往后一整个白昼,小公主总是待在鹤雪阁中。他读经也好,舞剑也罢,永嘉看了无数遍,总觉得新鲜。
漫长的时间里,他不大讲话,寡言少语,像根木头。空旷寂静的院落中,只有永嘉叽叽喳喳的自言自语。
待到黄昏,云霞漫天。元郎的玉白面孔会染上夕阳的颜色,一双眼瞳照彻如琥珀。
永嘉挥手同自己的情郎作别,回到母后殿中,和父皇一道用膳。昏定之后,才算尽了自己为人女的责任。
珠流璧转,中都漫长黏腻的雨雾终于散去。天气转为炎热之前,元郎似乎心有松动,为她真情所感,话也多了起来。
每一日舞过剑后,道士总提了柄奇怪的玄剑在手,转过一圈后却将之扔进湖中,溅起水花。
他问她:“殿下,昨夜可曾梦见我吗?”
一开始时,永嘉只晓得老实地摇头。
问多了,她也品出味儿来。下一次他再问时,便笑着回答:“梦见了,元郎。昨夜,你在梦中为我描眉,结果手一抖,却画到我的额上。”
道士瞧着她,拧了会儿眉,淡淡笑了。
他说:“殿下不必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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