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公主的婚事,皇后与太子还未争出个高低,因着宪宗横插一脚,就此搁置下来。
这时节的大昌尚有些先古遗风,建国百年以来,没有一位公主是不必出嫁的。即便是同永嘉这样伴祥瑞而生的得神钟爱之人,也难逃被设计的命运安排。
永嘉把道士拘在宫中呆了一年,他的心意却始终不曾更改。望着那柄奇怪的剑的时间,都比瞧着她的时候要长。
不是因为她不够美,或是不够善良。这个恶毒的少年,从一开始便怀着不可言说的隐秘出现。
这一年的秋日,天高地爽,百姓们农田里的收成格外得好。父亲宪宗请大昌境内赫赫有名的岸真上人入宫赴重九宴。
宴中以各色菊花装点,有满朝臣工同庆。永嘉依着祖制严妆华服,打扮得艳光四射,悄悄命光禄卿将小道士的位置排得离自己极近。
席上觥筹交错,陛下饮了些酒,酒酣耳热时,笑着请岸真上人为自己的几个子女相面。
皇命难辞,岸真上人却是大昌境内出了名的算命奇准而嘴巴极毒的人。佛门讲究众生平等,岸真上人一视同仁地观过永嘉十数位姐妹兄弟的脸,也不说话,只连连摇头叹息。
生自皇家,难道还能有不好的命?
殿中气氛尴尬,岸真上人瞧到永嘉这位帝女时,大为惊诧:“奇了,奇了!公主本是早夭之相,十八岁前便该亡故,何以能活到今日?”
这话一出,连始终笑呵呵的父亲都清醒过来,只道:“大师糊涂了。”
岸真上人住了嘴,回到自己位上,一言不发。
待他返还兰若后,却在当夜遽然圆寂。
永嘉并未把这位大师的话放在心上,佛门学说与她并不相干,她此生也只会同小道士有缘。
可岸真说她的命数那会儿,永嘉曾瞧过循溟的样子。
他神情如常,依然平静似山巅之雪,不可触摸。
这一刹那,永嘉才隐约感觉到一点儿绝望。
清修之人长留内廷,只会惹得议论纷纷。云骖真人来信催过数十次,公主将信扣发不还,更不肯放人。
秋日的午后,小公主留在鹤雪阁中,倚着廊柱,百无聊赖地瞧着小湖中的那些游鱼。
她问:“元郎,你何时才能喜欢我呢?”
道士正看着一本经书,神情专注。
他低着头,似深陷进书中世界,说:“等你梦见我的时候。”
永嘉从出生起,从未做过梦。
她不晓得,元郎说的做梦是什么意思。
如果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做梦呢?那是不是意味着,元郎一辈子也不会喜欢她?
永嘉对他的情意来得莫名其妙。他看她或者不看她,都不会令她心绪起伏。
可一想到,他这一辈子也不会喜欢她,永嘉便觉痛苦。
公主也有公主的骄傲。永嘉一生从未有过得不到的东西,可整整一年,她都不曾融化他。
她的思绪还未理清,父亲宪宗又一次召见了这位赢得自己女儿芳心的道士。
“你要么还俗娶她,要么自杀。”
陛下的耐心也耗到了极限,宫人奉了循溟那把怪剑搁在案上。
“此剑新发于硎,一试便可了却尘缘。”宪宗斜睨着道士,一抬手,将剑扫落在他身边。
话音刚落,爱女急匆匆地扑进殿中。
永嘉叩首再三,额头渗出鲜血:“请陛下送循溟少君出宫罢!”
“儿臣永嘉,深受天恩,无以报我父。情愿出家入道,做个女冠,祈愿父皇万岁,大昌太平,国运昌隆。”她言辞恳劝,深深跪伏于地,一滴晶莹剔透的珠泪顺着颊边滚落。
公主说得情真意切,宪宗也不禁动容。
“吾儿何至于此!”陛下亲自牵起女儿,冷眼看着那不识好歹的道士,“天下英才多如牛毛,能为驸马者,岂少一个循溟不成?”
从始至终,道士挺直脊背跪在一侧,姿态韧如松柏,却一言不发。
“若杀了他,永嘉也活不成啦。”公主答。
陛下沉默,遂放了循溟出宫。可到底,也没同意永嘉入道的请求。
除夕前日,皇后母家的长辈递了帖子,问殿下是否有意,肯见一见母后选定的议亲对象。
那是个自小体弱多病的孩子,爹娘怕养不活,一直长在上虞老家的道观中。他浑身上下,恐怕只有一张脸能看。
母后亦劝她:“你那表兄也没几天好活了。你下嫁于他,等过几年风头过去,再纳那道士为面首,岂不两全其美?”
永嘉如今怕极道士,对短命鬼也没什么兴趣,不做犹豫便拒绝了。
长夜漫漫,赞德观曲径通幽。不知那薄情寡义的元郎,是否会想起她?
开了春天气转暖,万象更新。永嘉在废弃的宫道上拾到一只狸奴。它年纪虽小,却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一双机灵的琥珀色眼睛,像极了某个人。
公主给这狸奴赐名“团团”,特许它自由出入寝殿,还顺道儿给它安排了个暖床的职位。
自此后,镜洄殿中多了笑声,也多了些奇事。
永嘉夜里睡不安稳,总感觉黑雾之中有一双眼睛阴沉沉地盯住了自己。
可等她好不容易从无边深渊中挣脱束缚,一睁眼却只能看见团团亮如两盏灯笼的猫瞳。
她开始做梦,这些梦却没头没尾,光怪陆离,十分奇异。
梦里的狸奴团团竟由小猫化为蛇身,死死地缠住了自己,细长蛇尾扼住自己的咽喉。
而另一些梦,更奇怪了。元郎那把古怪的剑竟口吐人言,向她控诉循溟,说他平日里为人刻薄又小肚鸡肠,待它很不好,时常欺负它。
永嘉总疑心是这殿中哪里的风水出了问题。
她再也不曾见过循溟。
长至二十三岁,永嘉的姊姊妹妹俱出嫁了,在宫外建府,只余她一个人留在母后父皇身侧。
漫长的生命里,似乎也只剩了等待这一件事。
等着某一日,能想起他,梦见他。
父亲宪宗老得极快,似乎一夜之间由温和的青年变成了死气沉沉的老者。他目光浑浊,面孔上也没了温柔笑意,已经很少再召见这位自己曾经最喜爱的女儿。
永嘉也不再是那个曾经天真的公主。
她不大关心政事,不晓得这些年来父皇同敌国间的战役几乎屡战屡败。他人生中唯一一场大胜,是她带着祥瑞之兆诞生那日。
宪宗曾请国师云骖真人推算过国运。真人推演过无数次结局,可每一次都是摇着头,只有沉默。
这一年,中都最后一道关隘失守,众臣劝降,要么便逃至陪都,坐守小小的一隅土地。
永嘉一生中最为敬仰的父亲,选择了后者。
大军攻入都城前,大将军李憬——永嘉的舅舅,死战不降。他的头颅被割下,悬挂在敌国千军旌旗之上。
永嘉作为得天所钟爱的公主,被父亲留在中都。
“公主是神眷之人,留在中都,说不定能得上天庇佑,此战或许便有了转机呢?”内廷的大总管说得振振有词,甩下哭喊着的小宫人扒拉他腿的手,登上马车,同父皇一起离去。
永嘉坐在阁楼最高处,听着隐隐约约传来万民的哭声,兵刃相交声,炮火连天声,心中一片平静。
她的母亲,在父皇走之前狠狠甩了他两个巴掌。
“我李悟清白一世,奈何嫁了你这么个懦夫!”她出了恶气,将无力自保的女儿留在殿中,带着一众女官提剑杀了出去。
太子哥哥也未离开。他鬓发散乱,脸上染了血污,一扬手命手下军士将永嘉捆起来,立刻挂在城楼上。
“父皇还是太心软了!”太子眼中有着偏执,神情癫狂,“我八岁那年就偷听到云骖那个老东西私底下和弟子议论。说你的命格奇衰,运却极好。只要你死了,以血祭神,就能保我大昌百世之泽!”
“不然你以为,一个小丫头片子,我凭什么对你好?”他拿剑柄拍了拍永嘉的脸,哈哈大笑。
“我猜,父皇一定不知道!有个蠢货,居然以命换命,让你活过了十八岁!”太子双目赤红,气喘吁吁地看永嘉被推上城楼,“无妨,很快,一切都会回到正轨。这大昌,终将是我一人的天下。”
这个被捆起来的姿势,不大雅观。永嘉一辈子都活得高贵,除了诞生时,还是头一次这么狼狈。
她在空中,晃晃悠悠,闭着眼睛,想起许多不曾记起的点点滴滴。
七岁的时候,母亲回家省亲。她那时顽劣,在外祖家的后花园里,撞见了一个道童打扮的小孩子。
他生得漂亮,永嘉甩开了一众宫人,同他在千鲤池外玩耍。为了捡滑落的玉钗,她不慎跌入池中。
小道童跳下来,想要救她。她却因为恐惧,频频把他按在水中,差点让他窒息而死。
被救起后,她生了场大病。浑浑噩噩时,听见舅母哭着同母亲说:“小元烧得厉害,怕是不行了。我同憬郎预备把他送到观中……”
后头的话,她不敢再听。
永嘉睁开眼睛,茫然看着天地。
太子打开了城门,正欲同敌军交涉。
万民哀嚎声中,百丈之外,忽然寂静。
一个白袍道士,提着把古怪的剑,出现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
战火连天,他且战且行,一路奔驰,直至拔剑割断一人的颈脖,一仰头瞧见高悬在城楼之上的她。
道士愣然,被一箭射在左背,白衣染血。
“元郎。”永嘉怔怔,喃喃唤他,双眼不受控制地留下泪珠。
少君本是紫府中人,何必为我跌落红尘?
公主瞧着他为了自己奋力杀退一圈仇敌,又在转身的一瞬被团团围困。
她曾以为,循溟心中不曾有她。
可如今,她情愿从未在赞德观中见过他。
这是永嘉自孩童时起最怅恨的一瞬。
她心神俱震,恍惚间见到一张面如冠玉的脸。
是循溟,又不像他。
他眉眼沉静,双瞳幽蓝如深海,额间恰溅了滴鲜血,形如朱砂痣妖冶。
下一瞬,她被解救,跌落到一个浑身染血的怀中。
是元郎,他救了她。
永嘉怔怔被他抱着怀中,一抬头,他面带污血,竟奇异地笑着。
“渺渺。”少君唤她的小字,唇角溢出鲜血。
“你昨夜,可曾梦见我吗?”
城下喊杀声震天,她却只听得见他心脏微弱跳动的声音。
永嘉泪流满面,颤抖着手捧住他白玉般的脸庞。
“大昌将亡,你何必救我。”
城下一时哭声震天,永嘉去瞧,却见母后当胸中了一剑,仰面摔下马去。
国母殉国,是当一哭。
“我李氏族人,自大昌建立时便屡建奇功,为国尽忠。我虽出家入道,却仍有牵挂之人。”他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不住喘息着,说得断断续续,“既有牵挂,如何算风尘外物……”
“渺渺,我心悦你。”
他笑得解脱,翻身将她严严实实藏在身下,捂住她的双眼,温柔道:“不要看,闭上眼睛。”
万千寂静中,林妙臻听见长剑刺入躯体的声音。
他一声痛也不曾喊过,死时无声无息。
她眼中一片黑暗,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温热的鲜血包裹自己满身。
“李……不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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