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元年，重阳，晋阳城。
日影西斜，城门即将关闭，一辆马车在闭城号角中，由城内大道冲向瓮城。
城门守卫被这车速吓了一跳，警惕之心顿生，急忙拦住马车盘问：“什么人？干嘛去？”
驾车的男子约莫十**岁，身形颀长，面白如玉。
他语气焦急，道：“小人何三，何家庄人，车上是刚从神济堂起来的大夫董娘子。”
柳子善化名何三。
“何家庄？可有证明？”
“有！小人有里正出具的保医牌。”
柳子善从衣襟里掏出保医牌，连同一块碎银子，塞给守卫。
他语气焦急，略带哭腔，道：“我家娘子难产，已经生了一天一夜。”
守卫狐疑地盯了他一眼，掀开车厢帘子查看。
车厢里，盘腿打坐的正是河东名医董七娘。关于七娘的各种传闻，一直是晋阳城里的谈资，守卫自然认得她。
他掂了掂柳子善塞来的银锭子，将保医牌递还给柳子善，摆摆手，示意离开。
柳子善点头哈腰，连连称谢。
马车久久不停，并越发颠簸。董七娘渐觉情况不对，睁开眼睛，掀开车窗帘子向外查看。
马车已不在官道上，周遭一片漆黑，似是在往山里驶去。
她故作镇定，隔着车帘问道：“何家小哥，还有多久到？”
“快了！”柳子善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董七娘打开诊箱，摸出几根金针。她师承名家，一手针灸之术，出神入化，对人体身上的穴位自是了如指掌。即便是天黑，她也自信，能够迅速扎准穴位，一举将眼前这人制服。不出意外的话。
“哎，怎么就下雨了呢。”董七娘装作不经意地说，话未落，她迅速掀开车帘，金针已逼近柳子善的哑门穴和风府穴。
然而，偏偏出了意外。门帘的破风声，给柳子善报了信，他身子往前一倾，将将避开金针，反手聚气，点住了她两处大穴。
董七娘手握金针，瞪大了眼睛，不能动弹。
这贼子身手竟如此敏捷，真是失策！她在心里盘算，如果大喊大叫，可能会激怒这人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来伤害自己，这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不如假作顺从，再见机行事。
柳子善放缓车速，道：“董娘子不必惊慌，我并无恶意。”
“那你为何绑我？”
“实在是内子临盆在即，不得已而为之。”
“你刚称你家娘子已经难产了一天，这会又说她临盆在即，莫非你有两个娘子，还都赶在今天生产？”莫七娘抓住李子善话中的纰漏，语带嘲弄。
“实不相瞒，内子在怀孕期间，一直随我奔波劳碌，曾动过胎气见过红，我怕生产时候再出意外，才出此下策。”
“在医馆的时候，你为何不将情况眼言明？”
柳子善说：“在下要是如实相告，七娘会随我出诊吗？”
董七娘默然。她若知情，即便柳子善出手再阔绰，她也不会走上这一趟。命可比钱重要。
又行了半里地，董七娘的情绪逐渐缓和。
柳子善将马车停下，道：“董娘子，我将你穴道解开，你莫要惊呼。”说罢，指尖再次聚气，解开董七娘的穴道，道了声：“多有得罪。”
董七娘冷哼一声，退回车厢。柳子善方才展露的身手，显然不是她手中区区几根金针能够对付得了的。
月上中天，马车终于在深山里的一处巨石前停下。
柳子善跃下马车，对着车厢抱拳道：“董娘子，请下车。”
车厢里没有动静，柳子善一愣，提高音量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董七娘这才醒来，睡眼惺忪。她整了下衣服，掀开帘子跃身下车。
“董娘子果然是大家风范，处变不惊。”
董七娘讥讽道：“大喊大叫也没有用啊，那还不如睡一觉。”
实际上，她并没有自己说的那么从容，为了强迫自己入睡蓄养精神，她给自己扎了两针。
巨石为屏，灌木为墙，柳子善藏身的山洞当真隐蔽。
见洞口瓦缸里盛着清水，董七娘停下脚步，道：“奔波了一宿，先让我洗漱一番，好让头脑清醒清醒。”
“董娘子请便，我先去里头看看。”
董七娘将手在瓦缸里搅了搅，冰凉彻骨。她拿起放在一旁的瓦片，舀出一些，洗了把脸。
山洞并不太深，一男一女的对话声从里面传出，带着点回声，并不避讳她。
果真是有产妇。她稍稍松了口气，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子。
山洞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董娘子，内子腹痛难忍，求您快去看看！”
山洞深处，两盏油灯摇曳，光线昏黄。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仰躺在铺了稻草的石床上，腹部高高隆起，与纤细的身躯不成比例。油灯下，她的脸色分外蜡黄，因疼痛闭紧了双目，汗水打湿了头发，胡乱地贴在额头，看不清真实容颜。
董七娘见多了病患的痛楚模样，但见这般景象，仍不免心生恻隐。
柳子善侧身对着床塌，不敢直视，挫着手来回踱步。
“这里已经够暗了，你还晃来晃去，挡了我的光。”董七娘见柳子善手脚无处安放的样子，道，“你去烧水吧，如果还有灯火蜡烛的话，再多拿两盏来。”
柳子善连声应是。走得匆忙，不留神被石墩子绊了一下，幸亏身体灵活，没摔个狗吃屎。
董七娘开始行针，片刻后，女子脸上的痛苦之色稍减。
生产发作还需一会，等待期间，董七娘坐在石床边打量起周遭事物。山洞内陈设简陋，床内侧，叠放了几件衣物，虽不能看出款式，但布料考究。更引人注目的是石床尾，倚着的一把五弦琵琶，琴身嵌满各色宝石，即便在微弱的灯火下，也光华璀璨。
这两位莫不是哪家贵胄或者武林世家私奔出来的亡命鸳鸯？
她问床上女子：“娘子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女子哑着嗓子，道：“妾姓杨，名唤四娘，应州人氏。”
“你家相公呢。”
媚娘正欲回答，柳子善端着水盆进来，谎道：“在下何三，朔州人氏。”
三三四四？董七娘心中冷笑，这假名也起得太敷衍了些。她倒也不戳穿。
“你家娘子怀孕期间四处奔波，外加忧思惊惧，胎气不稳，胎位不正，你这做丈夫的，怎地一点都不怜惜。”
柳子善连忙放下水盆，拱手道：“我们真是迫不得已啊。”
董七娘不接话，只盯着他看。
她的眼神凌厉，柳子善被盯得心中发毛，思索一番，拿了话本里的灭门桥段，哄骗董七娘：“实不相瞒，数月前，仇家上门寻仇，除了我和内子，全族老小都遭了毒手。仇家势大，一直在寻找我们的下落，不得已，我们才藏在此处。我们只想活命啊。”
说着，他居然抽泣起来。
柳子善实则是已故大周皇帝李存勖身边最得宠的伶人，虽挂了节度使的虚衔，却从未离宫半步；杨四娘真名杨媚娘，是他师妹，禁中内教坊琵琶女，色艺双绝，被刘皇后看中，献予李存勖，已身怀龙裔。皇帝驾崩，皇后认定最后侍奉君侧的柳子善必知藏宝图下落，挟他自洛阳逃往晋阳，一路严刑逼供。新帝登基，赐死刘皇后的旨意传来，杨媚娘趁乱救出奄奄一息的师兄。
“董娘子，我怕是要生了。”
董七娘上前查看，一时间无暇深究。
柳子善将所有能盛水的器皿都搬来，注满热水，洞内一时间水汽氤氲。
“你过来搭把手啊，你光站在外头做什么，是怕女子生产晦气吗？”
柳子善结结巴巴连说三个“不是”，慌慌张张走到床前。
杨媚娘脸上似是有点窘迫，但生产的疼痛湮没了其他情绪，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不多时，孩子呱呱坠地，哭声嘹亮，是个丫头。
董七娘说：“好一个大胖丫头。”
然而，当她仔细清理婴孩，看清面容时，心头猛地一沉！这胖丫头的双眼，一只紧紧闭合，另一只却是睁开的。
董七娘面色微变，看向柳子善。
柳子善满心欢喜地接过婴孩，笑容在看见婴孩的一瞬间凝滞。他抬眼看向董七娘，正欲说点什么，忽觉天旋地转，瘫倒在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