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礿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他回到了高塔——那是他来的地方。
他推开眼前沉重的大门,缓步踏入其中。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
“放在桌子上便好,辛苦了。”声音从黑暗深处传出。塔中没有点灯,唯有一片蓝色的星海静静涌动,悬浮在黑暗的大厅中央。蓝色的荧光海中伫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那人轻挥手臂,塔中的幻象逐渐变换,流转成了夕阳下长窗的景象。
金色的阳光洒在那人的轮廓上。只见他双手沾满星泥,正在一个人形雕像上精心塑造着臂膀。那雕塑上的星泥中混杂着大小不一的细碎星石片,在阳光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再加一点人性。”那身影淡淡说道。身边刻满符文的魔像闻言,将手中的容器缓缓倾倒向未完成的雕塑。
塔中到处都是走来走去的造物——奇形怪状,材料各异,有些甚至超出常人的想象,全都出自眼前这人之手。
“怎么想着做起魔像了?塔里这么多魔像还不够用吗?”这并不是陆时礿的声音,而是来自他视角所处的这具身体。
他语调平淡,脚步却踩得地板咯吱作响,在这寂静的高塔中格外清晰地回荡着
“够用,但这个不一样。”
就在即将走近窗前那人的刹那,眼前的景象突然急速扭转,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巨力撕裂扭曲。
随即,画面流转变幻,四周环绕着无数漂浮的光点,这些光点逐渐清晰起来,化作了一盏盏精美的琉璃花灯。眼前的场景转换到了那日的浮光台。
浮光台的中央伫立着一个男人,他脚下横卧着一个头戴华贵王冠的老翁。老翁身上装饰着琳琅满目的金饰与珠宝,撑地的手掌下方尽是蓝色的液体痕迹——与其说是水渍,更像是从他体内渗出的某种液体。老翁的眼中满含绝望与恐惧,此刻正惊恐地凝视着那个男人,颤抖的嘴唇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男人手中托举着一颗赤红的星体,细看之下,表面流淌着血色的神秘纹路。这颗星体,他曾在塔中的群星厅内见过——那时它还静静悬浮在第三层的展示台上,九象从不允许他靠近那里。
还未等他想起更多往昔,那人缓缓回过头来,正是他记忆中的那个身影——九象星官。
仿佛察觉到自己在被人注视着,他回首看向陆时礿的方向,淡然一笑,嘴唇轻启,似乎在诉说着什么。下一秒,毫不犹豫地捏碎了手中的星体。
接下来的画面像是失了颜色般缓缓褪色。
陆时礿想要抓住眼前的一切,可场景却渐渐暗淡下去。过往的记忆在他眼前一幕幕闪回,接着被无情地撕碎、删除,直至完全陷入漆黑的虚无。
“时礿,这是最后一次了”
“找到星屑,修复星环,代替我好好活下去。”
黑暗逐渐散,无光的幕布一点点被撕裂开来。陆时礿的世界里逐渐有一缕缕光芒洒落进来,驱使着他再次睁开双眼。
“醒了?”
一声沙哑的问候轻声传来,陆时礿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中看到一张陌生的脸,正在身旁关切的注视着他。
陆时礿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嗓子却干哑得像被火烧过一样,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老妪似乎看出了他的意思,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倒了些水在破碎的瓷碗里。在周围翻找了一下,拿出一件破旧的布衣当作靠垫,小心翼翼地垫在陆时礿身后,扶着他慢慢坐了起来。
陆时礿环视四周,是陌生的环境。脚下铺着泛黄的枯草,头顶还有几块泛黄的油布东一块西一块地遮挡着,断裂的房梁歪斜地架设在残垣断壁之间,围合成一处临时栖身之所。远处燃着篝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燃烧过后的烟尘味。
"慢点喝。你烧了三天,差点没熬过来。"
老妪温柔的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庆幸,“神使保佑,还好是醒了,要不是为了救我这把老骨头,你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清水滑过干涸的喉咙,那种火烧般的刺痛稍稍缓解。陆时礿打量着眼前的老人——满脸风霜,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水。老人用手背胡乱抹了抹脸,却忘了手上沾着泥土,在脸颊上留下几道泥泞的泪痕。
陆时礿搜索着记忆的每一个角落,却找不到关于这位婆婆的任何印象,也没有她口中那些过往的半点痕迹。然而,当婆婆那双满是皱纹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时,他却格外的安心。
“这里是哪里?”他缓缓开口,声音嘶哑。
“孩子,这是云枬外城,那日你受伤后咱们便来了这,已经呆了五日了。”
云枬外城......好耳熟
“我......”他揉着太阳穴,“我记不清之前发生的事了。”
老婆婆沉默了片刻,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布满老茧的掌心抚过他的额头,粗糙中带着一份安心。在确认他不再发烧后,婆婆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城里出了祸事。”
话音落下,她抬头看了看庇护所外的四周,确认没有异样后,转过头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很多人都......”她顿了顿,“都变了。”
“变了?”
“变成了不是人的东西。”婆婆的声音低沉,“吃人的那种。”
一阵寒意顿时从陆时礿的脊背爬了上来。不由得也四处打量了起来
“我和老头子一起逃的”婆婆苦笑了下,手下意识的抚摸着胸前的一个小布包,里面似乎装着什么珍贵的物件。“后来走散了,还遇上了怪物,要不是......”陆时礿的双手被人握住,婆婆眼眶湿润的看着他。“要不是你和另一个小伙子救了我,我早就没命了。”
陆时礿心中欣慰了一下,看来自己失忆前还是做了件好事,自己和......等等,另一个小伙子?
“哪个小伙子?”陆时礿心中涌起一阵困惑,难道是公子?可是如果公子在,婆婆口中的灾祸又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他说不出话来,满脑子都是疑问。
老婆婆笑着看着他:“就是那个和你一起的啊,个子很高,皮肤黑黑的,长得很俊俏......”
还没等婆婆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 “醒了?”两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拐角处一个身影缓缓走来。
那是一个挺拔的身影,上身的衣衫似是破碎了般,一根根布条在风中飞舞。这打扮......陆时礿记得,在人世的路上也见过类似打扮的人,那时候前面驾车的车夫停下来大声说过:“别挡路,臭要饭的”
随着那人走进,面容也能看清了些。古铜色的皮肤,黄昏下一双深红色的眸子,头发梳成了两个山羊辫。不是小伙子吗,怎么还扎着辫子......等一下,这那两个高高耸起的辫子,好像不是头发,那是......
陆时礿一口水喷了出去。
叫小伙子还是太勉强了,这分明连人都不是。
此刻在陆时礿眼中,正向他走来的,赫然是一只从《浮生录》插图中走出的无差还原的血魔本体。血魔,据说远祖为堕神,曾以猎杀神使取乐,后代也同样天性暴戾,是魔族中最为嗜杀残忍的一支。
他急忙扭头看向婆婆,却不料刚才那满脸沧桑的老妪此刻面带笑容,像是看着自己的孙儿一般。
陆时礿急速运转大脑,回想着从他醒来后婆婆的话语中,他能感受到自己与这个血魔关系匪浅,并且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婆婆,和一个沉睡不醒的自己,能安然活到今日,可见这血魔并没有残害他们的意思。
可从未和血魔打过交道的他,还是在看着血魔脚步越走越近的时候,下意识地将手悄悄藏到身后,手指开始结印。
血魔走到老妪身旁,俯身将手里的一个布袋放下,然后转头看向陆时礿,目光随之扫过陆时礿藏在身后的左手,显然察觉到了他的戒备。陆时礿下意识地收紧了那只手,强装镇定地笑了笑。血魔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在旁边的杂物中翻找起来。
不一会儿,他找到了一个木牌子,随手扔给了陆时礿。
陆时礿低头一看,木牌上写着几个字:“我叫陆时礿,我失忆了,眼前的这个血魔是好人。”字迹简洁,旁边还写着一些模糊的小字,似乎是他急促写下的东西,“七灾,魂楔”几个字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但他依旧能辨认出这熟悉的字形,是他的字迹。
看来与自己想的一样,这血魔与自己的关系并不一般。陆时礿默默收起手上的法印,抬头看向血魔:”懂了,你是好人。”
那血魔正和老奶奶一起处理着袋子中的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某种鸟类,却长着鳞片,散发着奇异的香味。听到陆时礿的话,他头也不回地说道:”这次不向我射雷矛了?”
雷矛?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背后结了什么法印?
“哈哈哈哈......失忆了,理解一下......”
陆时礿打着哈哈,抬手起身想看看这两人手中的东西,却感到一阵眩晕袭来。
“你躺着。”血魔的声音传来。”几天没吃东西了。”
“好。”陆时礿默默坐下,一边盯着血魔的背影。
想着梦境中的那两句话,陆时礿不禁有些担忧起了自家公子。不是说好来人间赐福吗,可是现在这情况,吃人的怪物,不知来历的血魔,和失忆的自己。而且从那血魔给自己的木牌上的反复刻下字迹来看,这种情况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好迷茫。
公子,你到底在哪儿啊?
——————
晚饭过后,陆时礿独自坐在篝火旁,目光游离,还在想着醒来后发生的一切。
直到天际开始洋洋洒洒的飘下了大雪,陆时礿抬头,伸手从顶棚油布的缝隙中接住了几片。那雪花在手心里并没有像预想中的那样迅速融化,反而意外地带着些许重量。
他指尖轻轻搓动,擦去表面覆着的灰色尘埃后,露出了里面的金箔。这不是雪,是裹着灰烬的金箔,在火光的照耀下,金箔泛着醉人的光辉,陆时礿不由得盯着那光芒出神。
“别盯着看。”就在他失神的瞬间,手中的金箔被人一把拿走,声音低沉地响起,是老妪。与此同时,血魔也从远处的篝火旁回头看向了这边,目光带着些许难以捉摸。
老妪捏紧手中的金箔,声音带着些微颤抖,语气中不知何时带上了哭腔:“这东西……害死了多少人。”
“这雪,有什么不对吗?”陆时礿忍不住问道。
老妪望着眼前的雪花,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刻在记忆中的恐怖过往:
“最开始,雪只在王城内下。某一天,城里的雪飘了几片到城外来,被门口的小贩捡到,认出了那是金子。自那以后,城门口总是聚集着一群人。然后,雪不仅在王城下了,连城外也开始下起来。下雪的地方就像井口那么大,人啊,像墙一样堆积起来。我这一辈子从未见过那样的景象。有的笑着,有的哭喊,有的拼命挣扎,人踩着人,脚下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踩在了泥土里,挥舞着手臂,像是要挣脱出来,又像是要把周围的人也拉进去。”
她仿佛自言自语般缓缓道来,回忆中的痛苦掩不住她的颤抖。
陆时礿的目光变得更加凝重,他低声问道:“然后呢?”
老妪抬起满是皱纹的脸,眼中是掩不住的绝望与悲伤:“我要走,却听见有人喊着我大儿子的小名。我顺着声音找过去,可人太多了,那声音就在耳旁,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后来,我终于在那像磨盘一样的人堆底下找到了他,是老大,他喊着娘,救我出来……我拉着他的胳膊拼命拽,但怎么也拽不动。等到雪停了,人散了,老大也……”她的声音在最后几字中戛然而止,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喊。
听着这些话语和哭喊,陆时礿内心如同被巨石压住一般喘不过气来,巨石缓缓裂开,尖锐的石刃将他划开,伴随着疼痛,只留下无尽的酸涩。这样的感觉,他从未有过。
而在他仅存的记忆里,也未见过如此诡异的灾祸——一场雪,包裹着那不该出现在天际的黄金。像是神明的恩赐,又带来无法言喻的痛苦与黑暗。
陆时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了火堆旁的血魔。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些话与他无关。当血魔察觉到陆时礿的目光时,他微微侧过头,手中拨弄着篝火,淡淡说道:“你怀疑我?”
陆时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过头,盯着那块木牌上刻下的小字,低声问道:“七灾'是什么意思?”
血魔哼了一声,嘴角微微上扬:“灾?哼,这不算灾。你今天刚醒,等明天我们启程,你就明白我在说什么了。至于那个'七',大概是你之前遇到的命官告诉你的,我也不清楚,你也从未和我提起过。”
说完,他便默默转头继续拨弄着火堆。陆时礿也起身,走到老奶奶身边,轻轻为她披上毯子,默默地陪伴在她的旁边。
这两人没人注意到,血魔转头看向火堆的瞬间,摇曳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面部微微抽搐,嘴角不可察觉地向上扬起,又随即快速地消失,像是努力在克制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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