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礿躺在帐篷里,睡不着。
这外城不知怎的,夜里竟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四周静得出奇,只有风掠过枯草时发出的窸窣声响。陆时礿在帐中辗转反侧,这是他醒来后的第一个夜晚,过于安静的环境让那些莫名的疑问如被搅动的沉渣,开始一点点在心底泛起波澜。
他坐了起来,掀开帐篷的一角,仰望夜空。月亮高悬,清冷的光芒穿透稀薄的云层,将整个的世界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银辉中。
这是他在人世第一次看到这般明亮的月亮,带着一种说不清的陌生感。月光下,远处断裂的石崖上,血魔依旧斜躺着,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想什么,身影在月色里格外清晰。
陆时礿隐隐觉得,自己醒来后好像变了些什么,可也说不清楚个一二。那些在天上的记忆,在人间游戏行走过的日子,像是笼了层雾似的,看也看不清,就连他和公子在一起的记忆,在回忆时也模糊了起来。
迷茫的时候,要抓那些抓的住的东西。
他悄悄起身,轻轻掀开了帐篷的帘子,瞄了一眼石崖上的血魔,再等了一会儿确认没有动作后,放轻脚步找到一处僻静的断墙坐下。手指微微一动,结印打开了他的星环。
星环是神使身份的象征,也是神明赐予他们的权柄与凭证。正因为有了星环,他们才能使用来自于神明的力量——法术、知识、预言,这些统称为赐福的能力。曾经,为了建立人世的秩序,神明也将部分赐福传授给了人类,只是相比起神官身上奔涌如江河的神力,人类身上的赐福不过是涓涓细流罢了。
可打开的一瞬间,陆时礿整个人都懵了,就像眼前这破碎的星环一样。
那原本应该完美无瑕的环形法阵,此刻就像被陨石撞击后的星体残骸,大大小小的碎片不规则地悬浮在他面前。有些碎片还在微微发光,但那光芒断断续续,就像风中残烛般,随时可能会熄灭。
这意味着什么,他太清楚了。
眼前这团碎成渣渣的东西,俨然代表着此刻他身上出了大问题。星环破碎,赐福必然受损。
他见过失去星环的神官,无一例外地都重归星海了,没有了赐福的加持,身体承载了千百年的记忆与衰老会一瞬间把凡人的身躯化成尘埃。
他缓缓抬起双手,低头审视着自己的身体。此刻,那破碎的星环兴许仍在勉强维系着他体内的微妙平衡。可眼前这堆碎屑,也在告诉他这平衡是何其地脆弱。
他忽然想起,血魔在他苏醒时曾提及,自己向他发射过雷矛。这说明他还能施展基础的赐福法术。
思绪纷乱之际,实践远比胡思乱想来得有效。
陆时礿抬起手,手指微颤着结印。他准备召唤两支雷矛——不求威力惊人,只要能成功施展便已足够。
“这回不明着射了,改成偷袭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明显的戏谑意味。
陆时礿猛地抬头,月光下是一张逆光的脸,五官隐没在阴影中,只能看到一双在夜色中泛着红光的眼睛。背对着月光的轮廓显得格外恐怖。
“卧槽!”陆时礿被吓得魂飞魄散,胳膊一抖,本能地将手转向了头顶的血魔。
三支雷矛几乎同时射出,银蓝色的电光在夜空中划出三道弧线。血魔反应极快,虽然及时躲避,但雷矛还是擦着他的肩膀划了过去。
伴随着一声闷哼,血液飞溅开来,几滴滚烫的液体溅到了陆时礿的脸上。那触感,就像岩浆一般炽热。
“好烫!!”那血液仿佛在腐蚀他的皮肉,疼得他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赶紧用手捂住脸。
“你他妈,我都没喊疼呢,你叫什么?”血魔咬牙切齿地跳了下来,语气中满含愤怒,但更多的是着急与困惑。他一手抓住陆时礿的手腕,一手试图掰开他捂脸的手,”别碰,让我看看。”
手缓缓放下,血魔的瞳孔紧缩了一下。白皙的皮肤上出现了大面积的红色烫伤,边缘还在冒着细微的白烟。看起来确实是被他的血液灼伤了,但奇怪的是,那些残留的血珠此时正咕噜噜地冒着气泡,又像是在修复着灼伤一般。没过多久,红色的烫伤不但没有继续扩散,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着。
“好像......不疼了。”陆时礿弱弱地说道,声音里还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血魔没有回答,只是一脸严肃地盯着刚才血液喷溅的位置,就这么抓着陆时礿的手腕一动不动,像是要从那片空气中看出什么门道来。
陆时礿抬头,看着月光下这人肩头还在冒着细烟,月光下那伤口格外的刺眼,是刚才的雷矛......他涌起一阵愧疚,试探性地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在血魔的伤口上,尝试驱动赐福治疗刚才被他划开的创伤。
温和的白光刚一接触到血魔的肌肤——
“啊!”一声痛苦的怒吼响彻夜空。
“你他妈找死是不是?!”陆时礿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另一只手腕也已经被死死抓住。此刻他就像只小猫一样,被人提着两只胳膊完全无法挣脱。他呆呆地看着血魔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茫然地问了一句:”啊?咋了?”
“你小子见过哪个恶魔受伤能用赐福治疗的?”血魔压低声音,每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恶魔,生来对赐福带有一种血脉上的排斥与抗拒。陆时礿刚才的治愈法术,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那种疼痛比物理创伤更加剧烈。
陆时礿这才恍然大悟,懊恼地拍了拍脑门:“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我去给你找些草药来敷,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他刚想跑,却发现抓着手腕的力量并没有松开。于是腿先迈了出去,上半身却还留在原地,整个人趔趄了一下,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血魔的胸膛上。
“不用你管,滚回去睡觉。”这几个字是从牙缝里一个一个挤出来的,每个字都是咬牙切齿。
“知道了知道了。”陆时礿识趣地连连点头,手一被松开,立刻一溜烟地跑回了营地,跑得比兔子还快。
血魔摸了摸肩头的伤口,看着手掌上的血迹出了神。刚才那一幕不断在脑海中回放——这小子被自己的血液灼伤了。更重要的是,那血液像是被吸收了一般,自己帮他愈合了伤口。
能被恶魔血液灼伤,却又能使用赐福的力量......
血魔眯起眼睛,一个荒谬却又合理的推测在心中成形。
第二天陆时礿早早就起来了,按理说他并没睡几个小时,可昨晚跑回来脑袋一沾到枕头就睡死了过去,睡得比死猪还沉。这让他不由得怀疑,昨晚是不是真的被那血魔给吓坏了。
他翻着昨夜火堆烧剩的余烬,在灰烬中找到一个还带着温度的火种。照着昨日看那人做饭的样子,笨手笨脚地生好了火,用布袋里剩下的几根像是植物根茎的干货架在火上,做了一顿看起来还算像模像样的早餐。
吃饭的时候,说不清是因为心虚还是愧疚,陆时礿的眼睛总是忍不住往血魔身上瞟。昨日被他误伤划开的伤口位置,此刻已经用布条仔细包扎上了,代价是胳膊那块的衣服又少了一截——这人身上的破衣烂衫本就不多,现在更是捉襟见肘。
而对面这位红瞳的男子,也毫不避讳地盯着陆时礿的脸。昨日那道被血液灼伤的疤痕,此时竟然全然不见了,甚至连一丝瑕疵都没有,皮肤白皙如玉,就像从未受过伤一样。
两人手里都捧着烤得外焦内嫩的块根,一口一口地咀嚼着,眼睛盯着彼此,满脑子想的都是和食物无关的东西。婆婆坐在旁边,左看看右看看,眼中全是慈爱的神色。
用过早饭,三人上路,直到来到城市的主街,陆时礿才理解老人口中的灾殃是何意思。
他记忆中的云丹城,满城张灯结彩,街上的艺人踩着锣鼓的节拍卖艺,烟火气和叫卖声混杂在一起,热闹非凡。
可是此刻,目之所及却是一片荒凉的废墟。破落的街道轮廓依然可辨,偶尔还能看到一些倒塌的灯笼和破损的招牌。越往城里走,破坏就越严重。往日热闹的街巷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只剩下断壁残垣和焦黑的石块。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这里,只有阵阵风呼啸过的声音。
“今晚日落之前我们要抵达王城。”血魔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中显得格外清晰。
“王城?”陆时礿停下脚步,“不是说很多人都变成了怪物吗?这个时候去那种人多的地方,不会很危险吗?”
“你不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血魔转过身,那双红色的眼睛直视着他,“答案就在王城里。”
陆时礿犹豫了。他确实想知道真相,可一想到自己稀碎的星环,他又怂了,他怕是有命知道真相,没命活着离开。
就在他踌躇不决的时候,一个淡淡的清冷男声在他脑海中响起:“听他的。”
陆时礿瞪大了眼睛,环顾四周。除了他们三个人,哪里还有别人?
“和他去王城。”那声音又说话了,不像是从外界传来,而是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起,清晰得就像有人在他耳边低语。
这声音……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是啊,小伙子,”旁边的老婆婆也在劝他,“这外城的驻兵已经都撤了,现在云枬城里最安全的地方应该就是王城了,有贤王的庇佑,咱们也有个地方落脚,不用再到处奔波了。”
陆时礿看了看两人,点头说道:”我同意。”
三个人算是达成了共识。可陆时礿的心里却七上八下了起来,此他刻内心无比希望几人一路平安到达王城,路上别遇到什么麻烦事。毕竟身旁这位血魔虽看似温和,可一旦察觉他星环已碎的秘密,自己就会陷入被动,真想动手也不过是人家心情好坏的事。届时自己便真成了砧板上待宰的小羔羊,连咩咩叫两声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这里陆时礿觉得头好像大了一圈。一个神使血脉,星环碎了满地,还得时刻提防着被人看穿老底。这事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陆时礿这里是头一遭,也算是个里程碑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对于陆时礿来说,此刻眼下最要紧的是想个法子,好歹也得撑到王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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