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纪·余烬纪
人界，已沦为信仰的废墟。
第一次“坠日”的浩劫早已沉入历史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三大神权国度如枷锁般的统治。曦国崇拜光，其“净火使者”以焚烧异端为神圣职责；渊国侍奉暗，在永恒的夜色中编织着无声的恐惧；而岚国，则信奉土的“归宿”，将万物束缚于他们所谓的自然法则之内。三国鼎立，将辽阔的人界，化作了一座巨大的、无处可逃的信仰牢笼。
岚国边境，石苔村。
寒鸦立在枯死的树杈上，发出嘶哑的啼鸣，为这片土地定下了基调。在这里，活着，成了一种沉重且别无选择的义务。村民们日出而作，面朝黄土，却并非为了那点微薄的收成。他们的汗水，大多流向了村外那座日益增高的、以巨石垒砌的祭坛，或是耗费在将冰冷寒铁锻造成锁链的枯燥劳动上——这一切，都是为了每年一度，献给那位引发“坠日”的“混沌魔女”的活人祭品。
没有人想死，更没有人想成为祭品。逃亡，是这里最常见的秘密。
去年，有个村东头的铁匠带着妻儿试图翻过北边的黑山，逃往传说中管制稍松的渊国边境。他们被抓住了。抓住他们的不是岚国的土行僧，而是恰好在此“巡礼”的曦国净火使者——那些身披光铠、能召唤白色火焰，专门焚烧“不洁之物”与“叛神者”的狂热僧兵。
铁匠一家没有经过审判。净火使者们当着全村人的面，宣判他们“背弃大地归宿，其罪当诛”。白色的火焰瞬间吞没了三个挣扎的人影，没有惨叫，只有一种奇异的、仿佛油脂被灼烧的滋滋声。火焰散去，原地只留下三具焦黑的人形木桩，被立在村口，以儆效尤。
这就是神权国的法则：任何一国的“神罚者”，都有权在别国领土上，执行他们自认为的“神圣正义”。
———
十八年前的那个雨季，石苔村所有人都记忆深刻。
十八年前，连绵的暴雨如同天穹漏底，疯狂冲刷着一切。村外那座早已被遗忘的无名野坟，在雨水的浸泡下轰然塌陷。闻讯赶来的村民，在泥泞中看到了令他们永生难忘的景象——
一具女尸暴露在塌陷的坟坑中。她的衣着非丝非麻，质地奇异，在倾盆大雨中竟纤尘不染，滴水不沾。她面容安详如生，双臂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紧紧箍抱着怀中的一个女婴。那婴儿浑身干爽，不哭不闹，一双初睁的眼眸澄澈得不像初生婴孩，倒像是映着亘古星河的深潭。
更令人心悸的是，女尸身下压着一面残破的青铜古镜。镜背纹路古老繁复，绝非当世工匠所能雕琢。村中那位见识最广的老祭司，壮着胆子凑近瞥了一眼，随即骇得连连后退——那镜面之中，竟照不出女尸与婴儿的丝毫形影，唯有一片混沌流转的微光。
“妖孽！是混沌魔女派来的妖孽！”老祭司的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变形。
恐慌如瘟疫般在湿冷的空气中蔓延。无人敢去触碰那具诡异的女尸，最终，村民们只是战战兢兢地用泥土将其草草掩埋。至于那个女婴，无人敢杀，也无人愿留。在一片沉默的推诿中，村里最穷苦的、无儿无女的老鳏夫李老栓，叹了口气，用自己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将女婴裹了回去，随口按着自己的姓，给她起了个名字——李兰。
李兰的童年，是在排斥与恐惧的夹缝中生长的。
她住在李老栓那间四处漏风的茅屋里，夜晚能听见风声如泣。村里的孩子用石子丢她，骂她是“坟里爬出来的鬼娃”。她只能蜷缩在屋角的阴影里，透过墙壁的缝隙，窥视着外面那个她无法融入的、零星的世界。她不懂为何人人都视她如蛇蝎，那瘦小的身躯里，只是本能地、卑微地渴望着一丝人间的温度。
她靠着给村民缝补破烂的衣物、编织粗糙的草席，换取一些发霉的薯干或几粒粟米，时常还要忍受克扣和白眼。
而她的“不祥”，如同跗骨之蛆，在她每一次试图靠近温暖时，如约而至。
七岁那年，收养她的李老栓一病不起，咳出的脓血散发着死亡的酸臭。李兰跪在冰冷的土炕前，用自己瘦小冰凉的手，紧紧握住老人那双布满老茧、不停颤抖的手。她什么也没想，脑子里只有一个模糊而巨大的恐惧——这世上唯一给她一口饭吃、一个角落容身的人，也要离开了。
就在她指尖触碰到老人皮肤的瞬间，一股奇异的、不受控制的暖流从她掌心涌出。她看见老人脸上痛苦扭曲的皱纹竟缓缓舒展开，急促如风箱的喘息平复下来，那双浑浊了几年的眼睛，竟恢复了一丝久违的清明。李老栓看着她，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微弱的弧度，用尽最后力气，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手臂垂下，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李兰为李老头埋了一个坟包。小小的身子，一下一下地锄着地，在暴雨中，双手已然起了好几个水泡。周围的村民没人愿意帮助她。更有甚者信誓旦旦地说：“我看到了！就是她！是她吸干了老李头最后一点寿元！”尖锐的指责如同冰锥，瞬间将她钉在了原地。
十二岁那年，旷日持久的旱灾让土地龟裂出无数渴求的嘴巴，连村口那口老井也见了底。李兰渴得嘴唇起皮，喉咙冒烟。她趴在井边，望着下方那片吞噬光线的黑暗，一股莫名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焦渴与悲伤攫住了她，仿佛这口井的干涸，是她与生俱来的罪过。她无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被太阳晒得滚烫的井沿石头。
第二天凌晨，早起打水的村民震惊地发现，井底竟重新渗出了浑浊的泥水。然而，短暂的惊愕之后，是更大的恐惧。
“是……是她！”一个妇人像是见了鬼，手指颤抖地指向远远站着的、不敢靠近的李兰，“她昨天碰过这井！这水……这水来路不正！是尸水化的！喝了会肠穿肚烂！”
那口重新带来生机希望的井，当天就被村民们用巨大的石块死死封住。
李兰站在远处，看着被封印的井口，仿佛也看到了自己被封印的人生。而她不知道的是，千里之外的都城，一道决定她生死的神谕，正悄然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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