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案会后，许晓隽和周勉立刻又投入当天的模型搭建中。
不同于前一天开始时的其乐融融，这一整天，两人之间几乎毫无交流。每当许晓隽想开口时，周勉总是将头埋进材料堆里，或是走出房间去上厕所。
结束时，周勉不出意外地再次落后。黑衣人跨进门的一刻，他将手中缝了很久也没缝明白的一块布料重重扔在地上——那是许晓隽画的餐桌桌布，和她家里奶奶手工做的那条几乎一模一样。
这次，许晓隽没有多做停留，她心里惦记着另一件事。回女生宿舍的路上，夕阳余晖透过落地玻璃窗洒进走廊，她注意到，这个傍晚，场馆里没有响起歌声。
女生宿舍空无一人，走廊上她们经常坐着聊天的懒人沙发上也没有人影。一点一点找到洗衣房里，许晓隽终于看到祝安然。
她蹲在洗衣机前，盯着在透明筒盖里翻滚着的衣服和泡沫，听到许晓隽进来时，站起身，面前里面的墙面，将后背留给许晓隽。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许晓隽问。
“有什么问题么，我有投票的权利。”
“可你心里知道，你不是因为提案本身反对，你是因为积分！”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来问我？”祝安然猛地转回身，直视着许晓隽的眼睛，“我想赢有错么？她已经轻松了一个礼拜了，每天都在唱歌玩乐，积分却最高。既然现在有了提案机制，就认赌服输喽！”
许晓隽感到有一股气憋在胸口，几乎要令她窒息，她深呼吸几口，才重新开口：“你遵从自己的内心，她的两个提案，你真的觉得不好么？为什么不能简单地就提案本身来投票呢？”
一声冷笑后，祝安然用一种十分陌生的眼神盯着许晓隽：“你是真的傻，还是把头埋在土里当鸵鸟？姚教授为什么说他们会感受到麦克风的重量？不就是说的眼下这个局面么？任何一个聪明人都可以预料到这个结果，适者生存，你懂么！”
许晓隽无力地塌下肩膀：“所以，你对游戏规则全盘接纳，没有丝毫的质疑是么？为了达成你要赢的目标，就算失去一个朋友，你也毫不在乎，对么？”
“谁和她是朋友？”门外一道声音高声插道，王兰兰走了进来，目光扫过许晓隽，落在祝安然身上，语调平静地说：“许晓隽，你不用在中间劝和了，我王兰兰不是输不起的人，坦诚地说，我很感激今天所有人给我上的这一课，否则，我还傻呵呵地沉浸在一派虚假的祥和里呢。”
祝安然将头扭向一边，没有说话。
“不过，祝安然，你为了躲我，在外面呆了一天，连小兔子都没顾得上管，你不知道它又病了么？看上去比上次更严重。霍达下午已经去找大哥哥要到治疗方法了，这次，他没同步给你么？”
祝安然听完，脸色一阵发白，下一刻，飞快冲出洗衣房，慌乱的脚步声在走廊上跑远。
洗衣房里，许晓隽看了王兰兰片刻，欲言又止。
王兰兰笑了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确实故意拖延到现在才告诉她，那又怎样呢？如果说这个夏令营真的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不要对你的对手太过诚实。”
说完，她也走了出去。
无力感袭遍许晓隽全身，她在洗衣房中央呆愣地站了片刻后，慢腾腾走到角落里，靠着墙盘腿坐了下来。
片刻后，何觅端着盆脏衣服从门外走进来，将衣服扔进一台洗衣机后，走到许晓隽身旁，跟她一样盘腿坐下。
“这才第二天呢，”何觅慢吞吞说，“真是漫长的一周啊。”
许晓隽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苦笑，接着，又想到什么，说：“明天该轮到你了，怎么样，紧张么？”
属于5号6号的提案日之后，是由4号何觅主导的复盘日，姚教授的原话是——“你的笔记本里有什么，就可以复盘什么，笔在你自己手里。”
何觅耸了耸肩：“我无所谓啊，大不了就积分扣光喽，我又不在乎输赢。”
“你说，‘21天’的终点到底是什么？我怎么觉得，我们离他们要的那个‘六边形少年’越来越远了。”
“嗨，管他们要什么呢，把老子逼急了，一把火全烧了。”何觅漫不经心地说着。
许晓隽被他逗笑，轻轻哼起来：“小小少年～很少烦恼～”
何觅接在她后面继续哼道：“有了烦恼～全烧掉～”
两人在洗衣机轰隆轰隆的背景音里笑成一团。这一刻，烦恼似乎短暂地消失了。
*
返回宿舍后，祝安然和小兔子都不见踪影，王兰兰面向墙壁躺在床上，不知是睡是醒。
许晓隽简单洗漱后爬上了床，但一晚上睡得并不安稳。祝安然的小兔子病得严不严重，王兰兰从提案会后好像就没随身带着她的粉色麦克风了，还有周勉，他还在小黑屋里挨饿，估计明天对她的怨气又会加重了......
无数个念头，无数个画面在她脑袋里打着转，最后，终于只剩一个声音——“把老子逼急了，一把火全烧了。”
可能是在梦里，许晓隽再一次笑了，是啊，什么“六边形少年”，什么“爱”，她只是一个小孩，她不需要想得太多。
再一次醒来，天已经大亮，宿舍里空无一人，离复盘会开始只剩十分钟。
匆忙赶到大厅时，除她以外所有人已经就坐，桌子如前一日一样环成个圆，圆圈中央，何觅盘腿坐着，一派轻松随意，笔记本和钢笔散在他身旁的地上。
许晓隽和他相视一笑，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身侧，祝安然用手撑着脑袋，身体微微侧向另一边，向来打理整齐的头发此刻有些散乱地披在肩上，头顶泛着微微的油光。
许晓隽很想问问小兔子怎么样了，但这时，姚教授和成海已经一前一后走近，只得作罢。
直到姚教授站上圆台，何觅才慢吞吞捡起本子和笔，从地上站起来。看他的表情，许晓隽甚至觉得站起来这个动作，他也是做得不情不愿。
“4号，你可以开始了，这场复盘会是你的主场。”姚教授说。
何觅推了推掉到鼻头的眼睛，在圆形中央缓缓转了个圈，又微微欠了个身，看上去姿态十足，只是懒懒的动作中透着一股玩世不恭。
“那么，就请各位欣赏我写的一首诗。”
他翻开笔记本，扬声念起来。
“雏鹰在旷野飞翔，远远地，看见一群野狼。
老鹰说，快扎下去，跟野狼学学奔跑！。
雏鹰说，我们属于天空，不属于大地。
老鹰说，快扎下去，跟野狼学学撕咬！
雏鹰说，我们擅长俯冲，不需要搏斗。
老鹰说，快扎下去，领头狼在嗥叫，叫声多么威风！
雏鹰说，如果我向他俯首，他会立刻咬断我的脖子。
老鹰终于叹气，孩子，总有一天，你的翅膀会变得沉重。
雏鹰说，失去翅膀后，我愿意走向死亡。”
念完后，何觅合上笔记本，就这么背着双手站着。台下一阵窸窣的窃窃私语，许晓隽忍不住观察着姚教授的表情——何觅的诗虽然做了修饰，但实在称不上委婉，外加雏鹰很容易对应上何觅的关键词“自由”，那么，诗中的“野狼”暗指谁，也就不难推断了。
姚教授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他静静等了片刻，问：“4号，你结束了么？”
何觅回答：“是的，结束了。”
台下私语声更甚，姚教授抬高了几分音量：“4号，我需要提醒你，这是一次‘复盘会’，复盘的内容是你过去一周以来在夏令营的所思、所想、所记，而不是一次天马行空的‘分享会’。”
何觅同样抬高了音量：“是的，姚教授，这首诗正是基于我在夏令营一周以来的所思、所想，至于所记，”他翻开笔记本最后一页，举起展示了一圈，“我昨晚才写完，还热乎着呢！”
姚教授点点头：“好。你的思想、你的笔还有你的表达，都是自由的，而其他人的反馈也是自由的。”
他将目光洒向台下其他人，问：“你们对4号的复盘内容，满意么？”
许晓隽原本被何觅的诗和他的回答逗得想笑，但在听到姚教授这句具有某种煽动意味的话时，心里涌上一阵不安。
果然，祝安然立刻大声道：“不满意！我不想听一首不知所云的诗，我想听到这一周我们做得怎么样，有什么亮点，有什么不足。”
“亮点和不足？”何觅笑了一声，“祝安然，你要的这玩意儿，我写不来。”
“那你可以剖析一下你和我们每个人的关系！比如你为什么只和许晓隽走得近，为什么看不起我们其他人。”祝安然语调变得激动起来。
许晓隽难以置信地看向祝安然，但后者只是盯着何觅，下颚角在冷硬的表情下紧紧绷着。
“首先，我没有刻意跟谁走得近。其次，我认为跟谁走得近是我的自由。最后，我和别人的关系是我的私事，我不认为有必要公开讨论。”何觅有条不紊地说着。
“我不同意！”周勉突然出声，令其他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他。
“既然赋予了你记录的特权，还设置了复盘会的机制，你就有义务要记录包括你自己在内的每个人。写一首诗来表达你的想法是个自私的做法，你需要接受我们每个人的审判。”
“审判？！”何觅冷笑一声，“周勉，请注意你的用词，没有人有资格来审判我。”
“怎么没资格？”张知晓站了起来，情绪十分激动，“昨天，我也以为我的提案只需要展现价值，不需要接受审判，但事实告诉我，你们就是在用积分进行审判！你有什么资格例外？”
“好！你们可以给我投票！扣分，无所谓，一分都不需要留！这就是你们审判的方式！也是他赋予你们的可笑的权利！”何觅用手指向圆台，大声喊道。
全场一下子从群情激愤转为震惊和沉默。顺着何觅的手指，姚教授面带微笑，站在高处看着他们，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而他身后，成海则眉头紧皱。
许晓隽静静看着这一切——从姚教授问出其他人是否满意的那个问题后，她就预料到这个结果，只是过程比预想的更加激烈。何觅的积分很可能一分也保不住了。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霍达在沉默中站起身，十分小声地说：“我提议，公开朗读4号的笔记本。”
全场的目光唰地集中在霍达身上，让他瑟缩了一下，但很快，他挺了挺腰背，努力保持着镇定。
“我反对！”许晓隽站起身，“这是侵犯**！况且，何觅已经同意接受投票和扣分的惩罚了！”
“我同意！既然要投票，就投票决定是否公开何觅的笔记本！”周勉大声说着，同时举起了手。
接在他后面，祝安然、霍达、张知晓也举起了手，王兰兰本来在迟疑着，被张知晓拉了一把，也举起了手。
何觅瞠目结舌、哑口无言，片刻后，他抬起头，大笑几声，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爬上了他的那张空桌子，一转身，与圆台上的人遥遥相望。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么？”他问，“打着‘适者生存’的名义，把我们变成一群不像人的疯子？！”
姚教授面部表情地伫立着，在他有所回应前，其他人冲向何觅的桌子，试图争抢他手中的笔记本。“你才是疯子！”“自大狂，自私怪！”......
一片混乱中，何觅竭力挣扎着，将手中的笔记本举向半空，发出一声响彻整个大厅的吼叫：
“我要退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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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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