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后，一片朦胧。
一动不动地发了很久的呆，许晓隽才一点一点在混杂昏胀的大脑中分清，什么是过去，什么是现在；什么是记忆，什么是现实。
看着天花板上老旧的顶灯，她知道，此刻自己正身处东安老家的房间里，她的身体绵软无力，只有左手，从手腕到指尖整个被一股温热的力道包裹，这片温热存在感极强，让她无法忽视。
她缓缓移动目光，看向身侧，床边，凌昊不知从哪寻了个小板凳坐着，半个身体伏在床上，两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交叉着覆在她的左手上，一丝空隙也不留，像是护着什么宝贝一样。
盯着那张眼下青灰、胡渣遍布下巴的脸看了很久，许晓隽将手往外抽着，攥住她的力道先是一松，很快抓得更紧，凌昊的眉头微微皱起。
她再次持续地、坚定地用力，手掌脱离包裹的一霎那，凌昊猛地抬头。
“晓隽！”他的声音比他的身体更快苏醒，睁开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手又摸索着探到了许晓隽的手握住。
但很快，被再次挣脱开来。
“晓隽......”片刻后，他小心翼翼地又唤了声，声音从刚刚的慌张转为无措。
许晓隽望着他，眼神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又幽深得像夜里的深海。
凌昊看着，觉得许晓隽的眼中像是多了些什么，又像是少了些什么，明明那眼神里什么情绪也没有——没有愤怒，没有指责——但他却被那眼神看得眼眶一热，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原谅我......”
他不敢再强行去抓许晓隽的手，只能完全地伏在床上，让自己靠得更近一点。
“你没做错什么，是我。”许晓隽轻声说。
她只是刚刚在冰雪里浸泡过，冷得彻底，此刻受不了一点点灼人的温热——那会让她的精神和躯体都感到分裂。
“是你什么？”凌昊声音微微颤抖着问，“晓隽，这三天，你经历了什么？”
经历了什么......
她想，无非是，睡了一觉，梦了一场，找回了一些记忆，又丢失了一些魂魄。
她张开嘴，想向他解释什么，但刚一回忆起那些画面，脑子便像是被冰锥搅动一般疼痛，于是，她什么也没说，疲惫地闭上眼。
“让我再睡一会儿......”
*
这次的沉睡夹杂了许多梦境，让许晓隽一直睡得不是很踏实。
不知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一道蓝光闪烁，像是一道警示般，瞬间让她的意识彻底清醒过来。
她坐起身，凌昊依然守在床边，只是这次没有拉住她的手，坐的距离也远一些，像是为了给她留出充裕的空间。
见她突然醒来，他直起身，从身后桌上端过一碗粥，用手贴在碗壁上摸了摸，笑着说：“温度刚刚好。”
但许晓隽张口就问：“陆寅哥呢？”
凌昊脸上笑意僵住，像是不能确定似的凑近一步，手上粥差点泼了出来。
“我有事找他。”许晓隽说着，掀开被子就要下来。
凌昊的手按在许晓隽肩膀上，脸上维持住一丝略显僵硬的笑意，温声道：“你别动，我去喊他过来。”
几分钟后，陆寅带着一脸惊喜进了门，径直冲到许晓隽床边坐下。
“太好了，晓隽，你终于醒了，虽然医生说你身体没大碍，但你不醒我总是放心不下。怎么刚醒就急着要见我，是有什么话要单独跟我说？”
陆寅在“单独”二字上着重加强了语调，同时朝杵在床尾的凌昊撇了一眼，但后者仿佛没听到，丝毫没有出去的意思，反而双手抱臂，眼神大剌剌地盯着他。
“陆寅哥，我记得你学的生物制药，毕业后，也在大型生物制药公司工作，对么？”许晓隽对这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似乎毫无察觉，径直问。
“是啊。”陆寅点点头，突然，像是想起什么，高兴地说：“之前我问你考不考虑回老家跟我创业，是不是现在你有这个想法了？那太好了！我工作这些年还是有一些积累的，你要是愿意，我们随时可以开始！”
他说着，感到头顶光线突然变暗，抬头一看，凌昊已经从床尾走了过来，脸上表情称不上和善。
许晓隽摇摇头，说：“我的血液中被注射了一种特殊物质，你可以帮我提取出来么？这对我很重要。”
陆寅和凌昊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凌昊凑近后蹲下，抓起许晓隽的手臂，上下检查着，嘴里慌乱地问：“什么时候、从哪里注射的？晓隽，你怎么现在才说？”
许晓隽第三次试图将手臂从凌昊手中抽走，但这次，凌昊的力气格外大，没能成功，她只好看着那双担忧的眼睛说：“三天前，康医生注射的，据他说，这种药剂可以标记人类剧烈的情绪波，可能正是靠着这种药剂，‘意识奇迹’才能在被注射者情绪崩溃时捕获到他们的意识，来进行意识模拟。”
“三天前......”凌昊轻声说着，“奶奶去世那天？”
许晓隽眼睫低垂，没有回答，片刻后，又重新抬起，看着凌昊：“这么看来，你可能在很早之前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被注射了这种药剂。”
她说着，再次用力，终于将胳膊抽了回去。凌昊手中一空，缓缓站了起来。
“不知情？怎么会不知情呢？”陆寅问。
凌昊直直望着许晓隽，隔了片刻，才低声说：“知道晓隽要订婚的那天，我喝醉了，可能就是那时候被他们钻了空子。”
许晓隽避开凌昊的眼神，看着陆寅说：“这种药剂十分敏感，去医院或者公开机构的话，说不定会对那个组织打草惊蛇，陆寅哥，你还有设备和条件可以低调地做这件事么？”
几乎没有丝毫考虑，陆寅郑重道：“晓隽，这件事放心交给我，没条件我也会变出条件来！”
他说着，语气逐渐变得激动起来，站起了身，大声道：“别的不说，在生物制药行业，我陆寅还是又一些积累的。为了你的安全，为了找出害死奶奶的幕后黑手，我一定不遗余力、尽我所能！”
他的话音刚落，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陈阿抖满脸不忿地冲里面嚷嚷：“他陆寅能做到的，咱凌昊也能做到！凌昊是尧海大学高材生，他的同学里什么行业的大牛没有？许晓隽你还不知道吧？凌昊的真实身份是凌辰科技的创始人，他本人是尧海大学大数据专业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毕业生！你放心，他一定能帮你把那狗屁组织连根拔掉！”
陈阿抖说完一长串话，喘着粗气，房间里却陷入一片沉默。
陆寅听到“凌辰科技”这个经常见诸报端的名字时震惊地看了眼凌昊，但紧接着，轻哼一声，幽幽道：“原来是传说中的霸总啊，有些人，可实在称不上坦诚呐。”
许晓隽静静看着凌昊，黑色眼眸里依然看不出情绪，但凌昊却慌了神，匆忙解释道：“晓隽，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我原本就打算找时间跟你说明一切，可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
门口，陈阿抖还在拱火：“凌昊你卑微什么？你本来就是霸总啊！你不仅是霸总，你还是当代杨过呢，你怎么不说说你为了找小龙女受了一身的伤！”
他还要再说下去，被凌昊三步并作两步从房内推了出去，喋喋不休的嗓子被一只大手一把扼住。
*
第二天，天气从早上开始就雾蒙蒙一片。
东安市郊区的墓园中，许晓隽倚靠在一块新立的墓碑边，已经坐了大半天时间。
天空开始掉落雨点，一点一点由稀疏转为密集。
许晓隽伸手，在墓碑上又轻轻摸了摸，低声说：“奶奶，下雨了，我该走了。我现在不能倒下，倒下了，我就没力气站起来了，那些记忆会把我击溃。奶奶，我还要给你报仇。”
她扶着墓碑站起身，短短几日就单薄许多的身体在雨里晃了几晃，摇摇欲坠。
一只手从身后搂住她的肩膀，接着，大大的黑色伞面覆盖在她的头顶，她扭头，不出意外地对上凌昊的眼睛。
“刚能下床就在外面吹风，身体怎么能养好？”凌昊不赞同地轻声说。
眼前眩晕造成的一片黑色慢慢褪去后，许晓隽盯着凌昊的眼睛看了片刻，问：“你真的是凌辰科技的创始人，大数据领域的专家？”
凌昊看着她，点点头，很快又急道：“晓隽，我之前隐藏身份只是为了能和你做同事，只是为了能离你近一点，真的不是故意要欺骗，我——”
“你不用解释，我不在乎。”许晓隽打断他的话。
凌昊眼中的脆弱没有遮掩，如果是以前，许晓隽会立刻温言软语安慰，但此刻，她像是没有看见，眼神和语调保持着醒来后一贯的疏离和冷淡。
“此前种种，对我都没有任何意义。从今往后，只要能帮我找到凶手，我许晓隽必会感恩戴德。我没钱没势，只有一条命，但现在还不能给你，你要是看得上，等这件事了了，我绝无二话，余生都奉你为主。奶奶墓前，我愿磕头立誓。”
许晓隽说着，便要跪下去，被凌昊的手死死扶住。
黑色雨伞跌落在地，凌昊的胳膊用力得青青筋毕现，眼眶通红一片，整个人微微颤抖，像是痛得钻心。
“晓隽，求你，别对我说这样的话......”他说，“你想要怎么做，只要你愿意告诉我，我不会有任何一丝迟疑地陪在你身边。”
“我想要知道几个人的地址。”许晓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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