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最后一丝余辉消失在山麓，四下陷入一片昏暗。
许晓隽的一声低呼后，几人仿佛被钉在地上，大气不出地僵持着。
黝黑男人脸冲着许晓隽的方向，刚刚放松的身体此时挺直而紧绷，不知在想着什么。陈阿抖看了眼他，又瞥了瞥一旁康家的墓地，发出声颤抖变形的低嚎。
“在这儿？谁......谁在这儿？许......许晓隽咱能不能先跟这位大兄弟回......回村里再聊？”
许晓隽豪不退缩地直视黝黑男人，指着康医生墓碑前的一小团阴影，沉声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是一束还没完全**的黄玫瑰。这个季节往前推算，它被放在这儿不超过一个月的时间，请问，除了康医生的未婚妻，村里有谁会单独在他的墓前放上黄玫瑰？”
她停下，往前走了几步，走到黝黑男人面前，语气转为极度的诚恳：“大哥，我们真的没有恶意，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找到与康医生有关的人或事。他开创了一种很伟大的心理治疗方法，但是被不怀好意的人夺走，扭曲成了害人的工具。他是一个有赤子之心的人，只想救人，不想害人，我相信他会希望我们顺着他的痕迹找到修正的方法。你帮帮我们，好么？”
这时，周勉也摸索着走上前，带着一丝歉意道：“这位兄弟，抱歉刚刚在你们面前演了场戏，老实跟你说，我的眼睛就是被这些坏人弄瞎的，我活下去的动力就是找到击败他们的方法。”他说着，举起两根手指：“我发誓，这次没有一丝隐瞒和欺骗，你也对我们更坦诚些，好么？”
黝黑男人低下头，紧绷的身体松动下来，片刻后，他长叹口气，挠了挠后脑勺，十分苦恼地说：“不是我不帮你们，是那个人她......她......我们也不知道她是人是鬼啊！”
陈阿抖嗷地一声蹿上前，紧紧搂住周勉，试图将自己硕大的身体藏进他瘦小的怀抱中，颤抖着道：“你......你什么意思？”
“分手是康医生提的，那姑娘死活不同意，后来，康医生被带走，他父亲一个人生病在家的那段日子，那姑娘还经常来照顾他，那时候村里人还能在白天看到她，也跟她打招呼。后来，康医生和他父亲都去世之后，她也不见了踪影，但从那以后村里就出了怪事，老有人在夜晚的时候看到有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影子在村子周围出现，好几次，小孩都被吓哭了，村里老人说，估计是那姑娘一个人活不下去，死在这山里了，死后魂魄放不下康医生，经常回到他生前住过的地方游荡......”
他说完，山野间一片寂静，一时间只听得到陈阿抖害怕的粗喘声。
许晓隽看着在夜色中起伏错落的康家墓地，沉稳道：“我不信这世上有鬼，大哥，我们可以在村里借住一晚么？明天我们去山上找这位姑娘。”
“借住是没问题啊，但，这山这么大，你们确定能找到她么？”
“找了才知道，我们既然来了，就不会放弃任何一丝可能。”
黝黑男人没再说什么，手一扬，带头朝村子的方向走去。许晓隽回头看了眼纠缠在一起的两坨人影，伸手一捞，将周勉从陈阿抖的桎梏中拔了出来，挽着他的手臂，跟上了前面的人影。
陈阿抖犹如被针扎了一般发出“啊”地一尖叫声，狂奔几步，扯住周勉的另一支胳膊，和许晓隽一左一右，夹着周勉往村里走。
*
位于尧海市郊区的虞山脚下，一辆黑色轿车歪在路边，驾驶座的车门大开着，显然是仓促之间停下。
道路旁的树下，凌昊一手撑着树干，一手捂着胸腹，弯腰发出阵阵干呕，好不容易止住后，他随手擦了擦嘴角，喘息着站直身体，抬头看向夜色中阴沉压抑宛如巨兽般的巨大山体。
几天前救王兰兰时撞击造成的脑震荡还没完全恢复，他的身体在几天的连轴转、以及毫无规律的饮食之下，早已不堪重负。而□□上所有的不适加起来，也抵不过内心被巨石压住般的沉重。
当天上午，他终于在云台机场的候机厅堵住老师，从他口中亲耳听到对那个人的更清晰的描述。
“校长说，他那时候刚从国外顶尖学校留学回来，以访问学者身份在尧海大学跟其他学者交流沟通，十分开心。但他认为尧海大学作为国内顶尖高校，居然没有专门的智能数据研究中心，是一项无法接受的缺憾，所以，他从中牵线搭桥，介绍了国内外好多这方面的人才进入尧大，并亲自编写了第一批教材。”
“据说，他和他的爱人年纪很大才有了孩子，异常地宠爱，以至于连学术研究都一度搁置了，后来，还是在尧海大学一位同僚的劝说下，才慢慢又将重心放回到学术上，最终，成功奠定了尧海大学智能数据中心在全国乃至全世界的顶尖地位。”
“只是没想到，他们后面的转变会这么决绝，为了绝密研究项目，连自己好不容易生下的儿子都抛下了......”
老师的每一段讲述，都将凌昊的心底残存的侥幸扎得更碎。
他的父母都是有着留学背景的学者，年近四十才生下了他，在失去他们之前，他得到的宠爱不输于这世上任何一个小孩，而正是在他最最幸福的那个生日之夜，他们消失在夜色里，一句话也没有给他留下。
——每一桩、每一件，都能严丝合缝地对上。
但他还是不死心。
“您说，他当年编写的这段代码使用了一段时间才被删除，会不会，恰好是那段时间的学生中，有人学了去，后来又投靠了这个组织？”
他像是条快失水而亡的鱼，等着老师喂一滴水到他嘴里。
他的脸色实在太差，老师看着他，眼眶微红，点点头，说：“也有可能......如果可以的话，从曾经的亲朋好友那里，再探寻探寻，说不定，会有转机呢？”
这句“亲朋好友”将一幕昏暗而血腥的画面从他记忆深处拉出——舅妈从疗养院的楼顶跳下前，曾面色诡异地说过一些话：
“你该不会奢望能拥有家庭的温暖吧，毕竟，你拥有的最后关于父母的回忆，也不一定是真实的呢。”
“那场生日宴后的意外，真的是意外么？”
......
凌昊极力安抚着抽动的内脏，钻回车里，顺着盘山公路一路往上，开到山顶。
疗养院一如既往，寂静而冷清，他径直开到接待处，在那里，韩姐——舅妈曾经在疗养院时的管家——已经等在门口，面色比上次见面时红润不少。
“您来了，”韩姐微笑着迎上来，看到他脸色，吓了一跳，“您脸色怎么这么差？”
她说着，将他领进一间单独的接待室，给他端了杯热水。
“谢谢。”凌昊将整杯水灌下去，空荡荡的肠胃在温热熨烫下下微微停止了抽动。
不待他询问，韩姐已经又捧着一只木盒走了进来，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
“抱歉，还劳您亲自跑一趟，我应该早点寄给您的......”韩姐愧疚地说道。
“不碍事。”凌昊冲她摇摇头，他知道韩姐照顾舅妈期间被折磨得十分痛苦，估计也因此十分抗拒接触舅妈的遗物。
“都在这里了，您带回家也行，在这里看也行，我就不打扰您了。”韩姐说着，退了出去，替他将门带上。
黑色盒子被轻轻打开，盒口像是黑洞，卷走室内流动的空气和温度。
凌昊僵硬到近乎机械地一样一样将盒子中的东西拿出来——小海的弹弓、几张已经泛白的老照片、舅舅生前戴的婚戒......
几乎都是他们一家三口曾经留下的东西，取出最后一样时，凌昊听到自己发出声得到救赎般的喘息，心脏仿佛一瞬间恢复跳动。
但下一刻，目光锁定到某处，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重新攥住——盒底与盒身的九十度连接处，一抹黑色的尖角从间隙中露出，显然是被单独藏在了最下方的夹层处。
他看到自己颤抖的手拆开夹层，取出里面一只黑色信封。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在整个房间回荡，宛如风啸。
黑色信封倒转，一张照片掉落下来，落到桌面后，恰好端端正正地躺在他的视线中央。
三个年轻人从照片中看向他。
中间的男人左手搂着一个女人，右手搭在另一个男人的肩上，三人看上去亲密无间，脸上洋溢着热烈的笑容。
凌昊瞪着照片，身体微微颤抖。
五脏六腑开始剧烈翻腾，他冲出房间，冲进黑暗里，在看不清的某处停下，发出无法克制的猛烈呕吐，刚刚安抚了他的热水转为腐蚀性的酸水，带着浓浓的血腥味，从他的肠胃中喷涌而出。
照片中搂在一起的一男一女，是他的父母。
被他父亲揽住肩膀的，是中年时的姚文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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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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