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谢予矜难得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很小的时候,模糊而悠远的一件事。
路边的灯光像接触不良,忽明忽暗,落了满堆的雪。
那是个冬天,小院里凉风簌簌,白雪皑皑,清荡荡一片。
五岁的小谢予矜蹲在地上,有些无聊地堆了个雪人,他捏了两个雪团,见妹妹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弯眼邀请她:“你也来堆呀。”
小谢意清看着他,有些跃跃欲试,但抿了一下唇,还是沮丧道:“算了,我的衣服会弄脏的。”
“好吧。”小谢予矜应了一声,耸了耸肩。
过了一会儿,小谢意清看向远处的一座房子,窗口正隐隐约约透出光亮。她小声说:“我们什么可以回去呀。”
“不知道。”小谢予矜沉思了一下,歪了歪脑袋:“爸爸妈妈吵架总是很厉害,陈姨说,不要打扰他们。”
“是不是我们听话点,她就不会生气了。”小谢意清难过的说。
“不会。”小谢予矜拍了拍胸脯,严肃地向妹妹保证:“她明天就消气了。不要害怕,我是男子汉,可以保护好你的。”
“嗯。”小谢意清看他一眼,用力地点点头。
这时,有吱呀吱呀的脚步声响起,打断了两个小孩子的对话。
有人来了。
小谢予矜看见来人,眼睛亮晶晶的迎上去:“景中哥哥!”
他桃花眼弯起来,唇边酒窝深深。和小谢意清站在一起就像一对粉妆玉琢的年画娃娃。
谢予矜附在小时候的他身上,瞪大了眼。来人的面孔隐在浓厚的迷雾中,模糊不清。只能感受到对方穿着深黑色的羽绒外套,围着米色围巾,比他略高一点。
只是在一个瞬间,那人抬眼,恍惚与他的眼睛对上了。
是一双很温和,很漂亮的眼睛,只一瞬便一闪而过,但眼里似乎含了星的亮意。
他有些愣神,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
被称作景中哥哥的人应该与他差不多般大,但举止明显要稳重许多,小小年纪已有君子般风度雏形。他任小谢予矜碘着脸贴上来,罕见的没有推开,只是眼里多了几分无奈:“你们站多久了?”
小谢予矜想了想:“二十分钟吧。”
对方问:“冷吗?”
他们穿的都是羽绒服厚裤子,当然不会冷。
但是——
小谢予矜骨碌转了一下眼,就看见小谢意清抬眸,冷静道:“不冷。”
正准备给她使眼色的小谢予矜:“……”
他琥珀色眼睛眯起,像小猫一样把脸往衣服里埋了埋,声音有些瓮声瓮气的:“啊,站这么久了,好像是有点冷。景中哥哥能不能……”把手借我牵一牵。
他话没说完,就感受到脖颈上传来的触感。他一怔,那人却已经把围巾取下,仔细给他系上,动作温柔,有温热指腹擦过他的皮肤,似冰冷寒夜里的一盆火,灼得人发烫。
小谢予矜怔在原地,任由对方动作。
内心不由地泛出一点热意,仿佛浑身发抖,身在冰窖的身体,触到了一点微弱火苗。终于疲倦地卸下不属于自己的外壳,露出真实的内心。
但到底是小孩子,动作有点笨拙。对方系了半天没系好,止了动作,轻咳一声后退一步:“你自己系吧。”
小谢予矜已经恢复了原来的状态,他把围巾绕了两圈:“谢谢哥哥。”
他边说着边抬头,眼睛弯成了月牙状:“你是来这散步的,还是特地来看我们的呀?”
他们家和景中哥哥家离得很近,在同一个别墅区。两家关系也不错,经常来往。
对方怔了一下,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或者是不知道怎么回复,没有说话。
“哦。”小谢予矜等了半天没等到回答,翘起唇角:“那我就默认你是来特地看我们的了。”
“……”
“小弥。”
对方沉默了一阵,轻声唤他。
小弥是谢予矜的小名,小时候父母取的,只是很少有人知道。
小谢予矜歪头:“怎么啦?”
“晚饭吃了吗?”
“还没有。”他摸了摸肚子,“你们晚饭吃什么?”
“火锅。”
“我也想吃!”小谢予矜十分不见外地扒上他的胳膊,小孩子总是心直口快:“我们能去你家吃吗?”
对方仿佛是笑了:“好。”
“景中哥哥实在太好了!”小谢予矜笑盈盈地,奶声奶气地夸完,又得了便宜还卖乖:“那会不会打扰到你们啊?”
“不会。”对方温和道,“只有我和爸爸妈妈吃有些无聊,你们来了也还热闹点。”
“那太好了!”小谢予矜开心地转了几个圈,就看见妹妹站在原地,几乎是有些不可见地一缩,关心地问道:“清清,你想吃吗?”
小谢意清抬眼看他,琥珀色眼睛划过一道复杂的情绪。她轻轻点了点头:“好吧。”
于是小谢予矜一手牵着妹妹,一手牵着对方的手,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去。
他忽然预感到了什么,灵魂挣扎着出来,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三人走到了大雪纷飞的远处,凝成一个小点,被迷蒙的雪遮挡,走到寂寥的尽头,渐渐看不清楚。唯有儿童清脆的笑声在空中回荡,如如鸣珮环的余韵,逐渐诡谲扭曲。
“小弥。”
他听到有人轻声喊了一句。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似乎融合了世上所有的声音,毫无遮掩地往每个细胞里钻,震着他大脑急剧的爆鸣。
那声音温和,好像有些疲惫的:“别走。”
谢予矜站在那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他勾勒出一个有点自嘲般的笑,尾音浅淡无痕:
“骗子。”
梦境光怪陆离,荒诞不堪,再抬眼,却是树梢上的化雪,一滴滴滚落。以及旁边女人熟悉刺耳失态的尖叫声,刺破了他的耳膜脑海,回荡在每一个漫漫长夜。
他挣扎般从梦中醒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跳猛烈,额前大汗淋漓,眼底却恍然一片清明。
谢予矜眯眼缓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坐起身,随手抽了几张纸擦汗。
景中哥哥?
他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弯了下唇。姿态放松地靠在枕头上,有些愣神。
封存了好久的记忆被人翻了出来,让人满心疲惫。
原来那人叫这名。
窗外一片蒙蒙亮意,鸟儿啁啾。他打开手机开了眼时间,5点50分。
……手机未读消息十条。
这时,手机又叮咚一声响了一下。
【梁车干】:妹妹。
有三个字藏在心中很久,哽住了喉咙总是说不出口,求上天能给我多些勇气,想要捧一颗真心给你。
谢予矜:?
【梁车干】:然后大声说:起床啦!
谢予矜:“……”
……吓了他一跳。
他捏了捏眉心,往前翻了一下,都是些无聊的早安语录。
谢予矜懒洋洋地敲。
【XYJ】:?
对面秒回:
【梁车干】:妹妹你醒了!(星星眼)
……这梁宇轩一大早发什么神经。
谢予矜一晚上没睡好,本来就困,又有点起床气,这下没什么耐心,摁了条语音过去,嗓音有点低哑:
“梁宇轩你清醒点。我昨晚一点半睡的,没空陪你玩cosplay。”
【梁车干】:妹……
【梁车干】:????!
【梁车干】:等下,你你你你你你你,矜哥?
谢予矜没好气:“不然你以为谁?”
【梁车干】:……
【梁车干】:对不起矜哥,发错人了(跪)
谢予矜靠在床头,鸦翼般的睫毛低垂,他面无表情地敲出一个“没”字,又很快删掉。
【XYJ】:那你本来打算发给谁
【梁车干】:妹妹啊
【XYJ】:?
【梁车干】:你妹。
谢予矜:……
还不如发给他。
【XYJ】:别想了
对面静默了一会儿,发了一大堆打滚求饶的表情包,以及一个熊猫的哭脸。
谢予矜眼睁睁地看着屏幕被表情包刷屏,强忍着自己抽他一顿的冲动,语调尽可能柔和:“其他的暂且不说,这都能认错?”
对方也回了语音:“没办法啊,主要是我一大早神志不清看错了。”
他似乎是咽了口唾沫,“矜哥,不是我说……你和你妹的头像也太像了吧。”
谢予矜沉默了一下,退出,想了想点开谢意清的头像。
他的头像是系统默认的灰白色头像框,一直懒得换。很奇怪的是,像谢意清这种三天两头换微信名的人,头像一直都没换过。
很简单的一个背景,淡灰色的桌几上,一只女生的手占了半个屏幕,拢着阳光比了个耶。
似乎是像素不高,照片边缘糊成一团,十分像原始的马赛克。
……如果不仔细看,确实像。
【XYJ】:嗯,原谅你了
【梁车干】:(跪安.JPG)
【梁车干】:不打扰你了,小的先退下了
【XYJ】:……再见
谢予矜摁灭手机屏幕,关了空调。把被子提到床上后下了床。
他换好衣服裤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去厨房里倒水。
嗓子干哑得厉害,可能是昨晚空调太干,他抿了口温水,才感觉好一点。
他垂着眼,眼神松散,额前漆黑的碎发有些乱,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领口略敞,一大片白皙皮肤。
捏住玻璃杯的指腹摩挲了一下,看上去像在想事。
谢意清看到的他时,就是这副样子。
她站在厨房门口,拎着杯子,有些犹豫不决地喊了一句:
“哥?”
谢予矜回过神,淡淡“嗯”了一声,一边不动声色地把领口掩了掩,一边让开位:“你醒了?倒水?”
“对啊。”谢意清喝了一口润嗓,舒出一口气后开始打量他:“吓了我一跳,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起这么早。”
“嗯。”谢予矜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翘起一边唇角,一本正经地装起大尾巴狼:“怎么,六点起很难么。”
“不难啊。”谢意清说,“只是我刚刚看到你,差点以为……”她要迟到了。
“你不是通常要九点钟才起吗?”
“……”
被揭穿了老底,谢予矜嘴角笑容敛下。
谢意清全然不知她哥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黑了,她继续面色无辜地补刀:“我还在发愁呢。如果你不起,只好我自己去了。”
谢予矜倚靠在厨房门上,似笑非笑地给她提建议:“你可以来敲我门啊。”
“我也想啊。”谢意清撇撇嘴,鼓起腮帮子:“可你起床气这么大,我才不敢叫你呢。”
高一的时候,她有一次无意叫过谢予矜一次,六点钟。当他强撑着爬起来时,气压低迷,头上还顶着一根呆毛,眼神都飕飕发着刀子。
然后一整天都没和她讲话。
“……”谢予矜说:“以后如果你在,来叫我。”
谢意清叹气:“好吧。”
生活不易,不要生气。
“别这样。”谢予矜随意把杯子搁在桌子上,走出厨房,唇边勾着点笑,落下一句话:“这学期我要准时到校。”
“……”
“做个好学生。”
谢意清嘴角抽搐了一下。
你开心就好。
她打开微波炉,放了两片面包进去。就听见谢予矜漫不经心地开口:“你还记得小时候有个一起玩的朋友,叫什么景中的吗?”
谢意清手指略微一顿,想了想:“好像有点印象。”她好奇道:“你问这个干嘛?”
……竟然真的有。
“那他姓什么?”
“姓什么?”谢意清站在原地,皱着眉头“嘶”了一声,重复一遍他的话。
“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好像……姓云?你突然问这个干嘛?”
谢意清好奇地转头,从她的角度,能看见谢予矜顿了一下,原本大爷似的坐姿变了样,他放下翘起的长腿,坐得端正了些。
……怎么和那个渣男一个姓。
他面无表情地想。
谢予矜摁了摁眉心,随口道:“没什么,就昨晚做了个梦。”他靠着椅背,双腿随意交叠,懒洋洋跟没有骨头似的,评价:“我小时候真的挺傻逼的。”
“你现在才知道?”谢意清诚恳道。
“……”
谢予矜面无表情地对上她的目光,然后凉飕飕一笑。
“……”谢意清认命一缩:“行,我错了。”
谢予矜移开眼,刚刚玩笑时的笑容渐渐淡下,琥珀色眼睛情绪莫名,“抱歉,我不该提这事的。”
“没事啊。”谢意清摆摆手,随意道,“早饭顺便帮你热了,给你拿过来?”
谢予矜秒变脸,桃花眼弯弯,懒散地:“谢谢妹妹啊。”
“……”
五分钟后,谢予矜皱着眉,戳了戳盘子里的不明物体:“这是什么?”
谢意清:“面包啊。”
“哦。”大少爷十分挑剔:“为什么我的是扁的?”
谢意清:“……”
好像是她刚刚不小心压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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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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