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刚刚驶进车位,车载电话响了起来,佟尧扫了一眼中控屏,是系主任吴清淮。
正是午饭时间,这时候突然来电话,佟尧心头一动,不知道是不是他想的那件事。他看了看窗外,果断熄火,戴上蓝牙耳机。
打开车门,冷冽寒风混着潮湿扑面而来,佟尧敞着大衣,跟在三三两两的学生后面,百米开外的路旁立着一栋白色建筑,他的实验室在那里。
“佟老师,忙着吗?”吴清淮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忙的话来我这里,有个事要和你聊聊。”
佟尧调转脚步,略微加快速度。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从年初向系里提交那份详尽的“终身教职评审包”起,系内审核,院长过目,如今已是冬去秋来。算算日子,外部评审的邀请也发出去一个多月了,无论结果如何,按理说总会有些消息传出来。
“目前学院还没有收到任何一位教授的消息。”
吴清淮把茶杯朝佟尧面前推了推,隔着雾气,语气温和:“佟老师啊,你的教职评审,系里一定是全力支持的。你又是今年终身教职申请者里最年轻的一位,学校想慎重一些,也是应该的。”
佟尧没动杯子,点了点头:“我明白,谢谢主任。”
“现在就是这么个流程,急不得。”吴清淮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精美的卡片,“眼下有件更紧急的事,需要你出马。”
佟尧探身,隔着氤氲热气念出烫金字样:“深空之眼...科学影像艺术展?”
吴清淮没注意佟尧探询的目光,小口啜饮着茶:“D大天文台马上成立两周年了,当年要不是那些企业家收藏家看着佟老教授的面子,咱们学院也不会有现在这势头。你又是我们系最拿得出手的青年才俊,形象好,有冲劲。”
吴清淮从保温瓶抬眼,不动声色将对面打量一番,继续道:“尤其还发过Science,我想来想去,这个开幕演讲也只能派你去了,比我这个老家伙好使啊。得让那些老板们看看,他们投来的钱花到哪里,培养出怎样顶尖的人才。”
佟尧用两根手指抚过铜版纸上巨大的土星环,比例不太对,土星周围也没有那么多闪闪的星。
他抬起头,迎面撞上吴清淮略显浑浊的目光:“我现在回去准备一下。”
吴清淮慈爱地看着佟尧将邀请函放进大衣口袋,暗暗松了口气。D大这样的顶尖学府,从不缺会做研究的教授,但能为研究找到面包和黄油的教授,每个学院都拎不出几个。
佟尧对此心知肚明。返回实验室的路上,他把邀请函拿出来仔细看了看,有些扭曲的土星环下面还有两行小字——
“星光对话:艺术与科学的宇宙探索”
“曾在NASA、ESA发布的震撼星空照片,以及众多以宇宙为灵感创作的现代艺术作品”
想到吴清淮说起“企业家收藏家”时的表情,佟尧有点想笑。迎面过来几个人,他不得不低头掩饰,发现邀请函背面似乎也印了图片。
A5大小的纸片上,极光如巨大的帷幕垂落,瑰丽得近乎失真,一座冰川出现在画面下方不到四分之一处。
怎么背面的比例也不对劲,而且这构图也太糟糕了,佟尧心想,难怪一开始没注意到。
走进那栋白色建筑,佟尧从右手边楼梯上去二楼,推开第二间虚掩的大玻璃门,迈进他所熟知的领域,佟尧90%的工作都是在这间系外行星大气实验室(Exoplanetary Atmosphere Laboratory, EAL)里完成的。
一进到这一百五十多平米的空间,看到熟悉的设备,听着机器里传来的规律嗡鸣,佟尧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在一个高马尾的女生身后驻足片刻,指着屏幕上的波段问道:“背景扣除做了吗?用的哪套参数?”
女生扭过头,仰起脸看着佟尧:“用的标准参数,但我觉得可能需要调整。”
佟尧的视线还停在屏幕上:“把原始数据发我,你再查下文献,这个波段通常对应什么分子的吸收线。”
女生缩了缩脑袋,努力把自己和桌子融为一体。
佟尧问斜对面戴眼镜的男生:“这几天数据备份和访问日志都正常吗?”
“都正常。”男生推推眼镜,“佟老师,您来看下这个建模,要不要增加观测时间?”
佟尧绕过桌子,只瞥了眼屏幕便道:“观测时间申请已经截止了,试试别的办法,别怕计算量大。”
接着他转到另外一张桌子,仔细翻阅记录本,写下几行批注,这才踏进最里间的房门。
这是佟尧在学校的办公室,每个需要通宵监测数据的夜晚,这间十五六平的小屋又会成为他的临时住处。佟尧靠在那张能平放180°的老板椅上晃了晃,想着记录本上的数值变化,忽然觉得有点热,起身脱下大衣,一张卡片从口袋里掉出来。
佟尧这才想起还有要紧事情没办,还好,时间还算宽裕。他捡起卡纸,随手放在一边,视线边缘忽地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亮点。
邀请函的图片排版着实令人不敢恭维,全靠铜版纸镜面般的光泽赋予它们质感。天花板那盏光秃的白炽灯投下刺目光线,恰好掠过冰川一侧,一颗星星嵌在广袤夜空之中。
佟尧细细摩挲,确定它是照片的一部分,不是什么灰尘颗粒,在盛大天光和磅礴冰川的衬托下,它小得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佟尧盯着眼前这颗似乎越来越亮的星,鼻尖隐隐嗅到一股气味,这个味道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远到忘记了年份,脑海里只有老房子木地板在午后阳光暴晒下散发出的干燥暖意。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扎着高马尾的女生探头进来,带起一阵凉风:“佟老师,数据包发您了,收到了吗?”
佟尧察觉到胳膊上冒出的鸡皮疙瘩,他把卡片放在电脑旁,背面朝上。
“我现在看。”
女生“哦”了一声,转身欲走,被佟尧叫住。
“今天的数据我来记,你们早点回去。”
佟尧把卡片往电脑下面推了推,巨大的冰山被遮住,只留下一侧的星,而因为角度关系,这时的星星又看不清楚了。
办公室外面很快传来轻微的欢呼声,佟尧打开电脑,目光再次落到邀请函——确切地说——那颗星上。
他开始在屏幕上列出演讲稿的要点:宇宙浩瀚,人类渺小,科学探索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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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深空之眼”活动正式开始还有近一小时,佟尧和吴清淮在休息室与几位名誉校友交谈,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拍着佟尧的肩膀感叹道:“几年不见,佟尧这气质真是和你父亲当年一模一样啊!”
旁边几人跟着发出赞叹,一位叼着烟斗的老先生跟着道:“何止气质,长得也一样嘛!”
他笑眯眯地望着佟尧:“你父亲最近怎么样?我们几个老同学可都盼着他的新论文呢。”
“李教授好。”佟尧微微颔首,语气平缓,“家父一切安好,我上周才与他通过话,他负责的对撞机实验项目刚完成了新一轮数据采集。上个月在《物理评论快报》上发表的预印本,对您的专业领域或许有参考价值,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将链接发给您。”
老先生取下烟斗哈哈大笑:“这孩子存心气我是不是,我们这群老家伙的精力哪比得上你爸爸?”
他环视四周,笑得眼都眯了起来:“你们父子俩,一个研究最小的粒子,一个研究最大的宇宙,在家可有的说吧?”
佟尧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彬彬有礼:“是的,我们家的交流通常是要跨越很多数量级。”
“各位,各位教授,劳烦你们久等,可以入场就座了。”
吴清淮走过来,满面笑容,邀请大家进入小礼堂,一转脸,给佟尧使了个眼色。
佟尧视若无睹,转身从休息室的侧门离开,这里通向礼堂一侧的展厅。本次活动的所有展品都已就位,这会儿只有两位工作人员还在做最后的检查。
佟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这么快,休息室里暖气开得太足,他有些喘不过气,这里的空间敞亮许多,待他稍微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停在了一张巨幅照片的正前方。
说它是巨幅照片,也不太准确,照片本身也就这堵墙的一半那么高,远比不上展厅正门口一整面墙带给人的视觉冲击力。
佟尧看了几秒,意识到这就是邀请函背面那张图。
原图的比例近乎完美。一大片燃烧的绿色巨幕占满天空,透出一股暴力的张扬,这是极光,是高能粒子撞击大气层造成的一场短暂狂欢。
画面下方,冰山磅礴,嶙峋雪峰刺破绿色光焰,似乎宣告着激烈动荡就要到来。
这些难以预测的混乱让佟尧下意识蹙起了眉,他的目光开始在光晕中搜寻,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什么,或许是下意识的举动。
直到他听到有人在旁边轻轻地道:“您好,请不要离得这么近哦。”
就在这个声音响起的瞬间,佟尧终于找到了。
从实验室到天文台,佟尧跨越了半个校园,忍受着休息室的闷热和不算愉快的社交,似乎就是为了此刻。
画面上居于冰川上空左侧,天幕的左上角,越过那片喧嚣的光,有一颗孤独的星。
它那么小,那么冷静,在沸腾的绿和冰冷的白之间,像一个印在看不见的导航图里那颗永不褪色的坐标,在充斥着混沌与不确定的元素群里,唯有它是恒定的。
“您好?不好意思。”
佟尧扭过头,率先看到一顶亮橘色的毛线帽,下面是一张干净的脸,男生的肤色有些黑,不戴眼镜,所以眼睛格外地亮,又大又亮。
一对视,这个人就笑了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不好意思,为了获得最佳观赏体验,所有展品都没有保护膜,所以麻烦您站在规定区域以外。”
他的手在旁边划了一下,佟尧低头,果然看见一条隔离带被他踩在脚下,他的半个身子都跨进了禁止区域。
佟尧有些脸热,下意识看回那颗星,空旷的展厅里,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比平时快了许多。
“实在抱歉。”佟尧后退两步,脸已经开始发烫了。
“没关系。”对方整理好隔离带,做出饶有兴趣的样子,“还没到正式开始的时间,您是怎么进来的呢?”
接着他好像从佟尧一身板正的三件套猜出了什么:“哦,您是观席嘉宾?”
“对,是。”佟尧心跳愈发快,刚才进来还觉得展厅凉爽舒适,怎么这才没几分钟又想出汗。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掏出名片夹,“D大物理与天文系,佟尧。”
男生双手接过名片,目光落在正中两个大字:佟尧。
左侧抬头:D大学 物理学院物理与天文系
右侧小字:助理教授
“哇!”男生轻呼一声,扬眉看向佟尧,“真不好意思,我没有名片。”
佟尧点点头,这种活动一般都是从本校学生里找几个外形优秀的壮丁帮忙,在校生没有名片,实属正常。
佟尧刚想问他是哪个学院的,手机铃声大作,吴清淮沙哑的声音刺痛了佟尧的耳膜。
“佟老师啊,怎么一眨眼找不着人了?你赶紧过来最后对一遍流程。”
又是一通抱歉,佟尧收线,看到这个学生手里拿着一张卡片,他摸了摸口袋,意识到是掏手机时掉出来的邀请函。
“这个...”佟尧伸手,“我要入场了。”
男生把邀请函还给他,神色比刚才正色稍许,还是笑着:“您是特意提前来看这张照片的吗?”
佟尧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礼貌点头,转身大步离开展厅。
但直到他走进小礼堂侧门,在后台最后一遍熟悉讲稿时,满脑子依然只有照片上的那颗星,还有一个戴着亮橘色毛
线帽,身穿黑色宽松毛衣的男生接过名片时的那声:
“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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