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礼堂的舞台上呈现出另一种形态的极光。
宋昭柯坐在观众席第二排靠近中间的位置,看着光圈中心的人,这位名叫佟尧的年轻教授正在发言。就在不久之前,他们在旁边空旷的展厅有过一场短暂的、略显尴尬的偶遇。
事实上,佟尧甫一踏入展厅,宋昭柯就注意到了他。
身为“深空之眼”的特邀创作者之一,宋昭柯全程参与此次展出的前期筹备工作。他在每一幅自己的作品前停留,像与老友对话那般细细端详。明年上半年,他的个人巡展“瞬时永恒”即将收官,此次应D大之邀,他带来的作品并非市场上最受欢迎的类型,多是私心最爱的珍藏。
宋昭柯只提出了一个要求:从策划到正式展出的这段时间,他必须全程在场,如果时间宽裕,他更愿意加入志愿讲解团队,向观众义务讲解每张照片背后的故事,并负责维护展品。
宋昭柯带来的每张照片都能卖出天价,他明白自己的举动对商业摄影师来说意味着什么。
也正因如此,当看到那个西装革履的身影无视眼前的黄色隔离带,几乎要将整张脸都贴在《寂静燃烧》上时,宋昭柯立即上前,出声提醒。
眼下坐在这里,宋昭柯一边想着佟尧当时的反应,一边在手里把玩着那张名片。佟尧来得突然,走得匆忙,他很想知道这位年轻的天文系教授为什么一进门就直奔这张照片,他想从照片里看到什么呢?
思绪乱飞之际,宋昭柯听到礼堂里回响的声音,清晰有力:
“...人们观察、思考、实验,然而无论多么精确的方法,都无法给出相应的最精确的答案。我想这是因为科学需要一步步来实现。宇宙的宏大衬托出我们的渺小,大自然的威力让我们学会谦逊。”
宋昭柯微微坐直了身体。
“但我想补充的是,科学不是认知世界的唯一路径。数据是精确的,却无法带给我们足够的感受,我们能用计算机模拟出恒星诞生的过程,却永远体会不到那些绚丽的漩涡怎样从混沌中孕育新生。或许科学数据与最完美精确答案之间的留白,就是艺术得以肆意驰骋的旷野。”
小礼堂空间有限,观众席离舞台不远,宋昭柯能清楚看到佟尧的嘴巴一张一合,他感到一丝迫切自心底滋生,并迅速蔓延至全身。
他向舞台的退场方向看去,那里已经挤满了人。
“我去,那些人干嘛呢?”宋昭柯忍不住低声问。
身旁的乔曦打了个呵欠:“可能想跟学术明星请教问题吧。”
宋昭柯瞪大了眼:“在这种地方请教什么问题?地球爆炸?火星上能不能住人?”
他把手里的名片举在脸前,借着舞台灯光重新辨认字迹:“不是,这人这么牛的吗?”
乔曦不满地瞥他一眼:“大哥,发你的活动流程和嘉宾简历,你是一个字没看啊。”
“我忙着巡展呢,还要检查维护...”宋昭柯理不直气也壮,“他到底什么来头?大学教授还有粉丝的吗?”
乔曦打开手机敲了几个字,把屏幕直接怼到宋昭柯眼前:“你自己看。”
宋昭柯看到D大官网上佟尧的简介,旁边还有一张关于天文台成立的新闻截图。
“看见没?‘其父佟瀚文院士’,”乔曦凑近了些,“这天文台就是他爸发起成立的。你看这个。”
宋昭柯根本还没看清楚,乔曦就点开了佟瀚文的名字:“呐,中科院院士,国家级实验室主任,上过不止一次新闻联播。”
这个回答严重跑题,宋昭柯想,他问的明明是佟尧。
不过他没说出来,反正自己也能查。
现在宋昭柯的心思都在舞台上,佟尧正把话筒交还给主持人,在掌声雷动里走向帷幕后方,围在退场台阶附近的几个人迅速跟着绕了过去。
宋昭柯正准备起身,眼皮底下冒出一个口罩,一抬头,乔曦已经戴上了。
“这边马上结束,一会儿进展厅人更多,你最好戴着。”
“那我先过去了。”宋昭柯结果口罩随手一塞,拎起扔在脚边的斜挎包,低声对乔曦说,“你回家开车慢点,注意安全。”
“你也别太晚,别忘了明天早上十点签合同。”
只是宋昭柯已经猫着腰走出了第二排,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合伙人的叮嘱。
刚走到礼堂出口,就听见主持人宣布天文台成立两周年活动仪式结束,欢迎大家前往东西两间展厅自行参观。
宋昭柯慌忙套上挎包,加快步伐。他原本打算仪式进行到一半就先过来展厅跟其他讲解员会合,谁能想到那个教授不仅是观席嘉宾,还上台讲了那么长时间。
还有乔曦说他不看流程,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宋昭柯仔细回忆下来,根本不记得嘉宾里有佟尧这个人。
不过他的思绪马上就被打断了,前面一间小屋半开着门,占据走廊一半空间,走近时,宋昭柯能隐约听到里面的交谈声。
先是略带沙哑的男声:
“...但咱这不是缺经费嘛,你年底还得**文,设备维护又要花一笔...”
宋昭柯侧着身子,尽量目不斜视,然后他听到另一个声音:
“名单我看过了,我会去的,但我想...”
鬼使神差地,宋昭柯快速朝门内瞥了一眼,在面朝门外的那个人抬眼之前,他的步子已经走出半米开外了。
那个声音戛然而止,宋昭柯心虚似的,埋头疾走,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身后有人喊他。
“宋老师,宋老师!”
宋昭柯转身,一个男生朝这边跑来,两手扶着胸前挂着的相机,步子迈得却大。
因为走廊两边所有的房间门都关上了。
“真的是您,太好了!”男生一脸兴奋,“我是D大摄影社的成员,听说这次展出的都是您的私藏佳作,想着第一天来碰碰运气,我运气真好!”
宋昭柯将视线移到男生身上,咧嘴露出大白牙:“是啊,我也觉得你挺幸运。那...我带你逛逛去?”
“去,去!”男生笑得见牙不见眼,端起相机打开镜头盖,“宋老师,您是我的偶像,我想请您在镜头上签个名,可以吗?”
宋昭柯偏头看了看,随即一个摆手:“你这个可不便宜,别浪费钱,我给你签别的地方。”
“啊,那太谢谢了!我还想合影可以吗?”
宋昭柯欣然应允,他半低着头,微笑着听男生讲他有多喜欢自己的作品,最喜欢的又是哪些,为什么喜欢。在两人转过走廊拐角时,宋昭柯回头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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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厅里已经零星散布了几拨观众,宋昭柯在门口箱子里翻出一件红马甲套上,拒绝了学生志愿者递来的迷你麦克风。
“不需要这个,我就随便跟人聊聊,走哪儿说哪儿。”
宋昭柯领着男生——现在已经知道了他叫石瑞,新闻学院大四——避开聚在正门口的一小拨人流,走到这面墙的背面,石瑞指着这幅在非洲草原拍摄的作品问道:
“宋老师,拍这种有野生动物的星空,真的要一直在野外待着吗?器材怎么保护?我看到有摄影师把器材埋在草堆里,甚至他们把自己就打扮成会移动的树,好近距离拍摄动物。这不是很危险吗?”
宋昭柯笑了:“这种情况有,但比较少,大多数时候我们还是把自己当客人。”
“客人?”
"对。"宋昭柯道,“你得先花好几天,甚至几周的时间待在当地,坐在越野车里,或者扎个安全营地,先让那片土地和土地的‘主人’知道你的存在,你不能打扰他们。”
石瑞静静地听着。
“然后观察,等待,等到它们觉得你就是个路过的有点奇怪的石头,你才能举起相机。”
宋昭柯看着照片里沉睡的雄狮,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大自然有它自己的节奏,你不能催,更不能命令,它给你看什么,你就拍什么。有时候等上十天半个月,一张满意的都拍不到,那也只能认了。”
旁边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好奇地跟了过来,宋昭柯并不在意,继续和石瑞边走边聊。
石瑞指着另一副尺寸小一些的雪山照片:“那这张呢?这个光线太绝了!是日出还是日落?您肯定也等了很久吧?”
“这是日出,凌晨四点多。”宋昭柯几乎是脱口而出,“但那天我本来是想拍另一座山峰的云海,结果那边雾太大,什么都看不见,我都准备收工了,一转身,看见太阳从这个角度照亮这座山的雪顶,我就赶紧摁了几张。”
一个围观的女生忍不住插话:“所以是个意外的惊喜喽?”
宋昭柯看着她点了点头:“大部分展示出来的照片其实都是意外。你做足了100分的准备,有时候老天爷可能会给你一个完全没想到的120分的礼物,也可能干脆就给个零蛋。”
“会不会有负分?”人群不自觉地形成一个小圈子,有人这么问道。
“当然有。”宋昭柯看向说话人的方向,“比如我什么都没拍到,冻个半死爬下山,到山底突然摔了一跤,自己磕破皮,器材也坏了。”
人群里爆发出善意的哄笑,他们跟着宋昭柯往前走,直到来到那幅巨大的《寂静燃烧》前,所有人都不自觉停下脚步。
还是石瑞率先感叹:“我无法想象,如果我在现场看到会是多么震撼,真希望我也能拍出这样的照片...这肯定是您最满意的作品之一吧?”
宋昭柯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向周围的人,眼里亮晶晶的。
“这张啊...”宋昭柯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它其实是废片。”
“啊?”
“怎么会?”
人群中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呼,宋昭柯笑意愈发明显。
“客户的需求很明确,他们要的是星河璀璨,能体现出壮阔,就是那种...”
宋昭柯比划了一下:“就是恨不得把整个银河都塞进画面的效果。我拍了不少,极光最绚烂的,星河最清晰的,最后都挺满意的,客户特别高兴,挑了几张拿走了。”
石瑞忍不住追问:“那为什么您会把这张‘废片’带来展出呢?”
宋昭柯沉默了,他只停顿了一小会儿,然后抬起手,轻轻虚点在空中某个位置。
“因为我觉得热闹会散场,冰川会消融,极光是过客,只有星星,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它永远在那儿,不争不抢,你看到也好,看不到也罢,它就这么亮着。”
宋昭柯没注意到人群忽然安静下来,他看着那颗星,自言自语似的:“我觉得它太牛了...我很感动。”
所有人都沉浸在他描绘的意境里,宋昭柯自己也从情绪中抽离出来,瞬间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他转过身,习惯性地将目光扫过人群,希冀可以找到一个落脚的空隙。
他的视线越过面前一张张或感动或思索的面庞,落在了人群的最后方。
佟尧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三件套,臂弯里搭着大衣,他没有用手机拍照,也没有和旁人交谈,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也在看着那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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