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氏一门,世代簪缨,功勋彪炳。
裘老更是国之柱石,位居镇国大将军,掌雄兵逾万,纵使耄耋之年,王公贵戚无不侧目忌惮。
半年前棠溪昭就接了寿辰之邀,李江花应得也算爽利。
反倒操心了宋云露,千叮咛万嘱咐,处处都得谨言慎行,能当哑巴就当哑巴,离裘府的人要多远有多远。
“得罪哪家的少爷小姐,依茕阁的面子,多少能息事宁人。倘若惹了姓裘的,又没有托底的人物随时帮衬,极易惹火上身!”
“你莫要仗着和裘五小姐关系好就失了礼数,凡事多个心眼,裘三那种膏梁纨袴,你得躲远些,免得再生是非。”
裘府大门此刻车填马隘,登门祝寿的宾客如云,尽是些华冠玉服的名公巨卿与鸿商富贾。
“平日我和小五出去疯玩,也不见你这般草木皆兵。”
棠溪昭起身,抱起身侧的两个箱匣,一大一小,皆由黄梨木所制。
“岂能一样!”
宋云露猛地拽住她,“你们俩要疯要闹怎样都成,但如今可是在裘府,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万万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
“难得见你这副提心吊胆的模样……正好,我本就不爱与那些人多有牵涉,不若你替我去,稳住咱们茕阁的命数。”
棠溪昭说着真就双臂一伸,将箱匣递了过去。
“存的什么心思你!我这脸皮是城墙砌的不成?!”
宋云露毫不留情在她脸上掐了一把,“裘五小姐点了谁的名帖你心里没数?只怕我前脚竖着进去,后脚就要横着出来!”
“倒来数落我……”
棠溪昭哀怨地揉了揉被掐疼的颊侧。
“你既不愿去,那就安心在阁中等着,外头这些事儿,我自会定夺分寸。”
“分寸?”
宋云露嗤笑出声,食指往她额间一戳,“世间千万事你皆有分寸,可唯独最该守规矩的没守住……”
偷摸干涉阁务,确是她理亏在先。虽心有不甘,但棠溪昭还是抿着唇不再搭腔。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宋云露抬手往外推了推。
“去吧去吧,知道你行事谨慎,是我多嘴了,你只管黏着裘五小姐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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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寿宴正席在夜间,未至申时,各府仆从已列长队,蜿蜒如蛇,一眼望不到尾。
“这般阵仗,怕是要候到掌灯……”
棠溪昭低声嘟囔,刚迈出去半步,忽然听到有人呼唤。
“棠溪姑娘!棠溪姑娘!!”
循声看去,府门西侧角门处,立着个扎双髻的少女,正是裘五小姐的贴身婢女彩墨。
“姑娘快随我来,小姐一早便盼着呢。”
彩墨笑靥如花,碎步迎来,伸手欲接她手中的箱匣。
“不劳烦,我自个儿拿着便好,有些压手。”
彩墨也晓得她力赛壮汉,便不作言语纠缠,径直领着她进入裘府。
裘府管辖森严,非邀不得擅入,一概不可进入府中。
纵与裘五相识数载,今儿却是棠溪昭头一遭踏进镇国将军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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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五的院落靠南,尚有十步之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如寒鸦夜啼,惊响而起。
棠溪昭心尖一颤,足下生风,顷刻越过彩墨抢入院门。
墨菊遍地,披雪斜腰。
裹着蓝貂大氅的女子,半俯石桌,丝帕捂面,咳得整具身子震颤起伏,彷如劲风里随时熄灭的残烛。
“小姐!!”
彩墨惊呼跟来,急忙上前扶人,慌乱中绣鞋绊过石阶,一个趔趄。
“暖阁里候着不好?天儿这么冷,存心耗损自个儿的灯油?”
“没……咳……没事儿,总在屋里闷着,闷得心慌……”
“倘若染了风寒,那就整日关在屋里,一整年都不许出来。”
棠溪昭单手抱着箱匣,腾出另一手扶住裘五瘦弱的身躯。
裘五喘息稍定,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虚弱的笑意,冰凉指间捏了捏她的手背。
“你呀……尽会拿话唬我。”
“若非你先唬得我与彩墨心惊胆战,何至于此?”棠溪昭眉峰微蹙,似嗔非嗔,“早过了贪玩的孩童年岁,何苦出来受这风霜刀剑?”
“唉,院里的墨菊都要被雪压折了……再不看,这一冬过去,又得等上一个春秋……”
“等你几时像墨菊那般,经得起霜雪寒冻,我带你亲赴潇湘谷,那处菊花开得泼天漫地,准叫你赏得酣痛淋漓。”
“当真?”
裘五眼中迸发一丝微弱的炽热,“那我从今儿起就好生将养,明年……指不定明年就能去了。”
话间,裘五已被两人扶进闺房。
满室暖香馥郁,压不住丝缕药石清苦。
三进轩敞,极尽豪奢,金玉器物随处可见,名画墨宝目不暇给,各式珍宝贺礼累叠盈屋,衬得瘦弱人儿越发形销骨立,恰似珠宝匣里边儿藏着的一株病梅。
“你怀里抱的什么?快让我瞧瞧!”
裘五抱着鎏金袖炉,眸里燃起幼儿般的期待,“那些俗人……哪懂我的心意,除却下落不明的四哥,也只有阿昭你了。”
说是给裘五小姐做生辰,但多是借此机会向裘老将军献殷勤。
往府中抬的贺礼,箱叠箱,盒堆盒,各个都是投名状,甚少从着她的喜好。
“若是让你扫兴,那我可就打道回府了。”
棠溪昭唇角微扬,打开那窄长箱匣,双手托出一卷画轴,“还得劳烦彩墨搭把手。”
彩墨正在翻亮暖炉里的红罗炭,听到话音忙放下银勺,往腰间揩净指间炭灰,这才上前。
两人合力,阔幅画卷徐徐展开。
裘五的双眼霎时间流光溢彩,亦惊亦喜,因体弱多病而无甚血色的脸庞,竟也翻起雀跃的微粉。
“这……这是赤川墨谷图?!”
“既是赠与你的生辰礼,那便万万不能是赝品。”
“果然还是阿昭你——最知我心。”
裘五喜溢眉梢,忍不住想多瞧一阵儿,又怕累着她俩,只好命彩墨将画收去墨宝斋,又招呼棠溪昭在自己身旁坐下。
“咯,好事成双,这株十阳花也是送你的。”
棠溪昭将小箱匣推至她面前,“这花儿入药养身养神,既可磨成药丸,也可以煎熬成汤,不过服用的剂量几何,你得先问过你的大夫。”
看着匣中暖如冬阳的花儿,裘五甚是动容,长睫一颤蓦地红了眼眶。
“娘亲若是在世,估摸着也如你这般为我操心。”
裘老膝下只一儿一女,长子战死沙场,长媳悬梁自尽,次女脱离门户;长孙二孙马革裹尸,三孙不学无术,四孙浮迹浪踪。
裘五虽享尽万千宠爱,却自小体孱多病,加之生性乖巧怯弱,时常大门不出二门难迈。
与棠溪昭相识后,她才赏得裘府之外的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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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多时,裘五被管家引走,与一众高官贵客会面。
余下客朋散作几处,听戏的咿咿呀呀,投壶的喧哗笑闹,各自玩乐不在话下。
茕阁如今不大结交朝中权贵,即便因阁务而有所交集,其后也不会多有往来。
棠溪昭并非灼女,与在场的人几乎没有打过照面。
裘老尚未露面。裘三、周提与同岁的纨绔子弟们如蝇聚臭,狐唱枭和,出来晃悠一圈便不知所踪。
她又紧着偏僻的地儿落座,所幸未入他们的浊眼。
此时无人伴于身侧,棠溪昭乐得清闲自在,慢悠悠剥着松子。
“哟,这小美娘……面生得紧,也水灵得很呢……”
“嘿嘿……怕是哪个小门小户藏着的宝贝……”
两个男子红脸醉眼,歪歪倒倒互作倚靠,脚步踉跄如踩棉絮。一高一矮,矮的只与扁担同长,他指着棠溪昭笑得奸佞下流。
“咦!她怀里……藏着……藏着俩寿桃包儿……定是软嫩又香甜……本王……要尝尝鲜……”
那人说着,竟飞身扑来,灌满金波玉液的步伐左撇右拐,活像只探头王八俯冲而来。
棠溪昭眼皮未抬,端着自己那碟细白的松子仁,灵巧起身,足尖微旋,流云一般飘开。
“噗通!”
探头王八结结实实扑在桌上,酡红脸庞碾着干果蜜饯滚了一遭,蹭满碎屑糖霜,更是滑稽。
另一高瘦男子掩口低笑,步履看似虚浮,实则稳当。
他上前,提小鸡仔儿似的,拎起同伴后领,将其按到椅上,“圭……圭兄,人儿又没偷你的寿桃,莫要……吓着小美娘……。”
“……嗝……小美娘,嫩……嗝……”
棠溪昭与高瘦男子目光相接。
“两位公子既已酒醉,走路便小心些。民女有事在身,就不作叨扰了。”
“美娘……小美娘去哪儿……”
探头王八挣扎着扶桌站起,双臂软如面条,弓着腰,卷着一股**腥风与酒臭味儿,又朝棠溪昭扑来。
这等醉醺醺的蠢物,哪里沾得她的衣角?
棠溪昭身形微侧,风拂细柳般轻轻一让。
“啪叽!”
那人又扑在桌上,整张脸烙饼似的印在一盘软饼里,撅着嘴亲个不停。
约莫是酒意彻底上涌,渐渐没了动静,趴伏如酣睡王八。
棠溪昭正欲趁此机会抽身,谁料那高瘦男子仿若鬼魅,三步并作两步横亘在前,眼中醉意皆已退散,只余兴致盎然的探究之意。
“裘府寿宴办得热闹,小美娘孤身一人,岂不寂寞?不若随我解解闷儿,也省得……再生枝节。”
“多谢公子美意,我已约了友人,稍后便至。”
“无妨,都城里有头有脸的,我都认识,人多,岂非更热闹?”
“不必了,我那友人脾性怪异,不喜外人搅扰。”
“哦?是哪家的公子小姐这般清贵出尘?”
棠溪昭欲言又止,惹得对方又丢出一句。
“难不成,连你友人的名号……我都不配知晓?”
“她那友人姓闻,常做些批折子的活儿。”
嗓音亮如洪钟,堂中喧闹为之一滞,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人高马大的唐乐羽箭步而跨,正眉肃目,冷生生直刺高瘦男子。
“川忝候真是眼明手快!我与闻叔不过耽搁片刻,侯爷倒替我们‘照顾’起阿昭来了?须知她不仅是李阁主的掌珠,与裘五小姐更是契若金兰,今日寿宴,一片和乐,但凡眉毛下有俩孔,都知什么该碰,什么又不该碰!”
惊思掠过心头,川忝候了然一笑。
“真是有劳唐将军提醒了,本侯还道是哪路神仙护着,小美娘这般气定神闲,原来早叫摄政王定下了。”
不待唐乐羽出言驳斥,川忝候又道,“对了,本侯还听闻这段时日,唐将军常与神秘佳人会面,不知又是哪位下凡天仙?”
“侯爷还是多操心些正经事!整日盯着美酒仙子,未免愧对自己的身份!”
“不愧是骠骑大将军,说起话来比你使得那红缨枪都要直。”
唐乐羽逼近一步,周身气势如出鞘利剑,近似于挑衅地说道,“川忝候若想领教,改日校场之上,唐某定当奉陪!”
“唔——”
恰在此时,酣睡王八突然仰头,脸颊鼻头蹭满糖霜,嘴里叼着半块软饼,活像戏台上的丑角。
“陪!!”他含糊大吼,软饼“吧唧”掉在桌上,“小美娘陪……陪本王……一醉方休!!”
喊罢,头一歪,鼾声如雷,再度沉入酒乡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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