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渟斋的几窗灯火晕开浅淡夜色。
“王爷,时辰到了,该上药了……”
董信端着高低各异的药罐,推门而入。
一眼瞥见主子单手支额,正靠在椅中会周公,只好轻手轻脚将药罐置于书案,小心翼翼地退出书斋。
未过片刻,书斋门裂开一条缝隙,鬼祟如夜之气息。
缝隙渐宽,棠溪昭的身影无声滑入,屏气凝神,从腰中掏出焰色小瓷罐,里头装着她央求李翦制的药膏。
足尖点地,行而无音。凑至书案前,将小瓷罐混进这堆名贵的瓶瓶罐罐之间。
愧疚的心思驱使着她抬起眼眸——
状凸似果的喉结上方,横亘着一条淤紫的长痕,若不细辨,真有几分像三尺白绫造的孽。
她自然清楚力道使了几成,倘若再重一分,狠一寸,怕是真要手刃了这笑面虎。
月弧般的指尖,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几乎要抚到那刺目的紫痕……
“咔嚓——”
窗外倏然一声重雪折枝。
棠溪昭猛地缩手,被火舌燎了似的,慌意顿生,心口突突直跳。
仓惶看向闻予濯,见他呼吸绵长,仍在梦中,方才松了口气。
默默凝望着他安睡的面容,蝶翼般的浓密睫影,栖于耸峙的山根两侧,分外招人心颤。
好在以往见惯了,不会再被迷得如堕云雾。
又想着董信不多时要来上药,棠溪昭不敢久待,旋身便要离去。
“当真就这么……逃了?”
轻飘飘的话语硬生生擒住迈出去的步子。
双眼未睁,唇角先勾,压抑许久的盎然笑意终于延漫开来,染到眉梢都挂着几许罕见的畅快。
闻予濯睁开眼,深邃的眸中映着她僵立的背影,逗弄的心思愈发蓬勃。
“元霜前几日还念叨,今年窜进府里的野猫儿少了许多。”
本就低醇的嗓音,混着梦醒后的慵懒沙哑,分外勾人。
“早知如此,我应让她来书斋守着的……兴许还能逮着只大的。”
“王爷日理万机,嫌奏章不够多,还有闲心管这些?”
之于她的事儿,就没有闻予濯不知晓的。
阿娘雷霆震怒,自己落荒而逃,定然瞒不过长目飞耳的摄政王。
原有的难堪心思沉入心湖,激起忿忿不平的浪花。
棠溪昭回过身,与对方的揶揄神色撞个正着,气焰霎时矮了几分,目光不自在地移向别处。
终究不舍得肆意戏弄,再惹她置气动怒,闻予濯见好就收,索性坦诚而言。
“茕阁有的,我这里,一样不缺。茕阁没有的……我这儿也有。”
“即便搜完整座康都,李阁主也断不会造访此地,近来更无友人闲居府中,曜灵苑本就清幽寂静,不失为……绝佳的藏身之所。”
“哪敢劳烦摄政王大人费心,”像被踩中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还夹着些许狼狈,“民女自有去处!”
话刚撂下,棠溪昭抬脚大步流星,唯恐走慢了就困在这处不得逃脱。
闻予濯没有开口阻拦,静静端坐,望着她行步如风离去,背影顷刻消失。
虽早有预料,但落寞依旧。
眼眸微垂,看向偷摸混入的小瓷罐。
圆胖矮墩,色如暖焰,燃续着深冬的每一枝暗春。
-
李江花仍是火冒三丈。
但康都的灼女大多通晓情理,加之宁九娘在其中帮衬,棠溪昭便得了安宁,寻了一处僻静客栈,老老实实躲藏两日。
那日近午时,李翦亲自送来十阳花,谈了谈李珈的伤势,又提起阁主和九娘大清早出城办事儿。
山中无老虎,自是回阁的好时机。
好声好气送走李翦,棠溪昭转头便溜进茕阁。
以她的轻功身法,若非有意露出马脚,不然无人可觉其行踪。
炎房当下无人,执笔管事应在公厨吃着午饭。
阁中事簿,悉数以色区分,皆摆置于架。
茕阁所属灼女,依能力高低分为红、黄、白、蓝四阶。
入阁后每隔一月小试,年试获胜者可参加升阶大考。各阶灼女凭腰牌领取阁中事务与每月薪俸。
蓝阶灼女武艺高强,才智过人,更有精湛技艺傍身。
康都拢共算来也就二十位蓝阶灼女,无需耗上多少心神,便能找到位列拾柒的灼女名册。
吴素十来岁进的茕阁,领过大大小小的事务,从来不是取人性命的活儿。
经茕阁惩治过的人,上至狗官奸臣,下至地痞无赖,就没有敢闹出大动静的,更何况杀人放火这等恶事。
一目十行将吴素的名册翻完,并未看到任何惊天动地亦或特别显眼的事务。
正欲再细看一番,外头已传来细微声响,棠溪昭连忙将名册往怀中一揣,飘步闪身无声无息离开了炎房。
-
自打养了福福,棠溪昭每日不是被蹭醒,就是被噩梦惊醒,睁眼就能瞧见身上趴着胖团子。
这两日住在客栈,倒还有些不习惯,又不清楚阿娘何时能大发慈悲,消消气赦免了她。
棠溪昭想着溜走前去看一眼福福,谁知刚至中院,潘婶就跌跌撞撞跑进来,声音都劈了叉,“不好了!不好了!外头要打起来了!”
以茕阁大门为界,往里,那都是成天到晚动刀弄剑踢来揍去;往外,那必然得恭而有礼,轻易不动干戈。
倘若有人踩着茕阁的地界闹事,那定是不好惹的麻烦人物。
现下阿娘和九娘都不在阁中,李珈依然重伤未醒,阿露也不知在何处,真要出了乱子,怕是主事压阵的人都没有!
棠溪昭迅速转道赶往茕阁大门。
“我呸!就算今儿个天王老子来了,我也照打不误!”
“坏个狗屁规矩!分明是你们主子毁诺在先,既与阁主约法三章,偏的再三失信,也不知存的什么歪心思!”
棠溪昭隔老远就听到争执声,何时听过宋云露对外人这般凶神恶煞,心下暗叫不好,箭步飞窜跃到大门口。
只见宋云露已撸起袖子,真有几分要干架的气势,幸得被膀壮腰圆的瑞婶死死捆住腰身,往后拖拽。
董信面带不悦,怀里抱着窄长的黄花梨箱匣,身后缩着个瘦瘦矮矮的年轻小厮,非要壮着胆再反一句。
“你、你休要胡言!当心王爷砍……砍了你的脑袋!!”
话音刚落,董信先横了一眼口不择言的小厮——主子的清誉都败你嘴上了!
“有种就让你主子亲自登门做客!只敢在外头占人便宜算什么本事!”
宋云露犹自挣扎怒骂,双腿胡乱飞踹,却被瑞婶箍着,活像扑腾撒泼的小娃。
见棠溪昭现身,董信暗自舒了口气,朝她躬身行了行礼。
“棠溪姑娘,此物,乃王爷特意命我送来。”
作为闻予濯的贴身侍卫,应是时常傍身护主,即便未曾护在身侧,这跑腿的差事也定当落不到他头上。
棠溪昭沉默不言,董信亦是早有预料,更何况主子早有交代。
“王爷说,这样东西,送与棠溪姑娘最为恰当。”
“闻府与茕阁已多年未有往来。‘过往恩怨不计,各自相安无事’,此话,难道不是摄政王亲口说的?”
“是因着裘五小姐的生辰在即,王爷恐姑娘为难,才破例遣我走这一遭,仅此一回,下不为例。至于李阁主那处,王爷已亲笔修书说明,姑娘无需担心。”
棠溪昭略有不解,目光落向那窄长箱匣。
“王爷说,棠溪姑娘前几日……见过此物。”
心中顿时了然,虽有些许疑虑,但棠溪昭还是收下了箱匣。
“有劳董侍卫,不日,茕阁自当备下谢礼,送至闻府。届时,还望摄政王大人……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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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两位麻烦人物,不待棠溪昭反应,空闲的那只手被瑞婶牢牢攥住。
“今晚回来住一夜,明早再溜出去也不迟!”
瑞婶热心快肠,厚嗓门里尽是市井热乎气儿。
“阁主少说也得明日午后再回城,你且安心住下!我和潘娘多给你做几样菜,外头馆子可没咱们这滋味儿!”
甚至来不及点头应允,瑞婶已欢欢喜喜撒开手,吆喝着徐叔去南街瞧瞧有没有新鲜活鲈。
“你就放妥了心睡一晚吧,”宋云露忙着整理衣袖,头也不抬地似劝非劝,“就算阁主半夜杀回来,你个脚底抹油的兔子,还能逃不出她的魔爪?再不济,宁副阁主也会拦着,何况你是个命硬的主儿,几时又真怵过阁主那雷霆手段……”
“你几时这般莽撞,敢掀闻府的面子?”
两相交恶后,茕阁与闻府算得是井水不犯河水,用阿娘的话来说,“老死不相往来,如若敢来,逐客令和闭门羹爱吃哪个吃哪个!”
但茕阁上下,敢说敢做的,也唯两人而已。
李江花自是横冲直撞,好歹身份和辈分皆乃铁上钉钉之事。
棠溪昭遇着那位大人物,于公须尊称“王爷”,于私还得喊一声“闻叔”。
她不能如阁主阿娘那般无所顾忌,思来想去还是能避则避,省去诸多麻烦事儿。
幼时只道宋云露一张嘴不饶天不饶地,进了闻府之后,才遇见更胜一筹者。
但宋云露从未与闻予濯打过交道,即使锋舌利唇捅天刺地,总归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那又如何?”宋云露双眉一挑,方才压下的火气又将窜上来,“谁让那瘦猴口放厥词,句句不中听!,没揍他两拳真是我忍气吞声,菩萨心肠!”
眼看她又要发作,棠溪昭赶忙三言两语支到别的事儿上,拉着她匆匆往自个儿的怀炽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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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三日没回来,摆在窗边的文心兰绽得累累叠叠,宛如满枝悬停着翩翩金蝶。
放好闻予濯送来的珍礼,棠溪昭脚步轻快地在屋里兜转一圈,尽管住的客栈不算简陋,但无法不想念兰姑姑亲手做的被褥,厚却轻软,暖而不压身,散发着淡淡的安神幽香。
撩开暖帘进到内室,迫不及待想扑进那熟悉的柔暖馨香之中。
目光先被案头一物夺去,走近细看,竟与刚刚收下的箱匣有几分相似,不过略为宽短些。
“哦,差点儿忘了,这是吏部尚书昨日差人送来的,说是答谢你的救命大恩。”
跟进来的宋云露随口解释,见她面带疑惑,似乎没听明白,只好不耐烦地撇了撇嘴。
“就是你那日在珏山,力拔山兮气盖世,勇扛大鼎救下来的那位达官贵要!”
棠溪昭恍然大悟,“裘尚书啊……”,吊眼削唇的薄冷颜容从脑中忽闪而过。
忆起珏山的事儿,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回遇到的另一位裘家人。
心绪复杂地打开匣子,锦绸里头躺着两把短剑,剑柄一金一银,雕工繁复,刃薄而凛,寒光驱目。
“咦,竟是真的稀罕物件!”
宋云露弯腰垂首,双眼灼灼盯着短剑,恨不得熔出个洞来。
“这般少见的鸳鸯短剑,在咱们康国难得一见,等你见了裘尚书,可要好好谢谢她!”
“人儿贵为吏部天官,公务繁忙,我一介平民,何德何能,得以见她。”
棠溪昭拈起金柄短剑,递给眼馋不已的宋云露,自己则握住了剩下的银柄。
各自耍弄几招,两人对视一眼,无需言语,霎时间,屋内金光银芒交错乍起。
叮叮叮十几声脆响,已接刃过了数招。
招止,剑收,满室寂静。
“好剑!”
宋云露情不自禁赞道,指腹爱怜地抚过剑脊,不料刃利如此,指间微凉处已经是一道口子,血珠顷刻沁出。
幸得收指迅速,未让殷红污了剑身。
棠溪昭背身将银剑归匣,没有瞧见她这处的动静。
宋云露只作无声,将受伤的指尖悄无声息蜷入掌心,轻喟一声,不忘续上先前的话头。
“过几日就是时候……裘府寿宴,甭管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你都会见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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