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后常年抱恙,上个月在珏山又染了风寒,现下总是力乏咳嗽。
这会儿咳了几声,被孙欣兰劝着起驾回宫。
临走前,特意嘱咐棠溪昭莫要忘了除夕的团圆宴。
此时天宝堂外白絮乱飘。
棠溪昭不愿在此多留,披上狐皮大氅,拉着宋云露就往外闯。
“棠溪姑娘……”
闻予濯的声音从后面追来,棠溪昭只装没听见,踩在雪里的脚步愈发快了。
“宋姑娘,烦请留步。”
不惧摄政王威压的棠溪昭充耳不闻。
但宋云露自然没有这般胆量,何况此前还不知好歹以下犯上,如今自该收敛规矩些……于是停在原地,转身行礼。
棠溪昭也跟着止住脚步,不死心地拽住她的大氅,意欲将其拖走,却不想被她啪地一声拍开手。
身后脚步声渐响渐近,棠溪昭哽在原地没有回身,心里头却敲着紧锣密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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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六年前两家交恶,她与闻予濯渐行渐远。
离开闻府没多少时日,棠溪昭被送往怀山,美其名曰修身养性,实则是去寻一位隐居山中的前辈。
殊不知,这一去便是三载冬夏。
鸟啼而醒,晨间精进武艺,夕时茂野采花,待到夜幕垂落,磨墨执笔,自解残局,入梦听虫鸣。
再回到康都,竟有些恍如隔世的错觉。
得知当今摄政王知人善任,博得民心,又觉过往如烟,皆已渺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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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下风雪交加,大人让我送二位姑娘到西南门。”
来人并非闻予濯,而是他的贴身侍卫董信。
棠溪昭回过头,余光瞥见闻予濯依然立在天宝堂门边。
“不必了,我们顶风淋雪都是常事,轿子还是留给你们王爷坐吧,他身子金贵得很。”
“棠溪姑娘无需担忧,王爷要晚些时候才出宫,早已备下二辆暖轿等着了。”
宋云露拿胳膊肘怼了她一下。
“雪下得这般大,你还抱着个大秤砣,走过去早冻成冰雕了,宫里可不许飞檐走壁……”
似乎听懂了话中的嫌弃,“大秤砣”伸出毛茸茸的脑袋,嗷呜了一声。
见她仍是神色犹豫,宋云露不动声色地上手掐了一把。
“过几日还要去裘府做客呢!你若是再敢病倒,我让副阁主把你丢竹篾上扛过去。”
“那只是意外,我……”
“你你你,你还要狡辩什么……”
宋云露横跨一步,挡住闻予濯的视线,唯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才敢鬼鬼祟祟伸出手指,狠戳棠溪昭的额头。
“姑奶奶,你就少犯些别扭吧,反正他又不跟我们一块儿,你就当早逃早超生,何必再纠结那些有的没的。”
做贼似的抬眸向闻予濯,见他仍是威默静立,却又在霎时劫掠她望去的目光,并且报以浅淡笑颜。
棠溪昭略显慌乱地收回视线,强行镇定心绪,操着寻常语调说道,“那便有劳董侍卫带路。”
暗自松了口气的董信领着人去到轿子旁。
宋云露自顾自钻进四人小轿,独留棠溪昭站在六人大轿旁发了会儿愣。
董信比棠溪昭年长两岁,祖上世代服侍闻家,不过他进府进得晚,头一回瞧见这位小姑奶奶的时候,自家主子正背着她在曜灵苑摘果子。
跟着主子这么些年,董信自然是个有脑袋的,何况他也伺候了棠溪昭许久,多少能猜到她的心思。
于是在她挪动步子前,董信先行一步出言阻拦。
“棠溪姑娘,地上积了不少雪,一人一轿轻快稳妥些。”
无法,只好认命钻进了六人大轿。
宫里的轿夫力稳脚快,起轿后不颠不晃。
许是在天宝堂耗了些心神,棠溪昭逗弄了一会儿“大秤砣”,眼皮渐重,脑袋如小鸡啄米般磕磕点点,不知不觉便沉入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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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皇上偏偏挑了你呢?”
康宝六年的隆冬,棠溪昭跪坐于窄榻,一只手伸在窗外接着雪粒。
闻予濯坐在另一侧剥松仁,手边堆着摞书和半碟剥好的松仁子。
“垚王有要事在身,裘将军年事已高,只有我得了闲。”
“难怪阿爹说明年春闱会由他来操持……”
棠溪昭歪了歪头,点翠红玛瑙耳珰微微晃荡,灵动抓眼。
“带我一块儿去好不好?就当你的贴身护法,小小鹃州,保你整进整出,胳膊腿儿样样齐全,董信那小子可没我能打。”
闻予濯但笑不语,轻轻摇了摇头。
“等你到了鹃州,可要记得寄书信回来,我会日日写信,告诉你都城的趣事儿。你若敢忘了,就罚你抄一万遍‘上邪’,一个字儿都不许少!”
“日日写信吗?这样也好,能时常督促你练练字……就怕现下冻伤了手指,笔杆儿都握不稳。”
悻悻收回手,等窗合上,闻予濯已将那碟松子仁推至她面前。
“等你一走,可就再没人给我剥了……”
之于棠溪昭故作捧心状,装乖卖可怜的少见模样,唯独只有闻予濯才能领教。
“顺利的话,明年开秋应该能回来。”
“真的吗?!”
眼瞳莹亮闪烁如星子,棠溪昭高兴地抓起一小把松子仁往嘴里塞。
“等你回来,咱们必须去北街赏残荷,听说明年会临池搭个擂台,到时我拔得头筹,请你去康都大酒楼吃一圈,把元霜和董信都带上,然后顺路去趟北园,摘点花儿做桂花酿,去年酿的悉数被阿娘抢了,下次决不能再告诉她藏哪儿了……”
但凡聊起这些,少女总是话密不绝,显得有些絮絮叨叨,脸上更是神采风扬。
闻予濯垂眸又剥起了松子,时不时搭几句腔,还要顾着给她续热茶。
面上装得云淡风轻,坦然无事,心底却沉如千斤坠。
彼时,闻予濯接任摄政王之位刚满一年,官员们呈递的奏折稂莠不齐,康帝潦草莽批也不愿丢给他看一眼。
鹃州起义,于他来说,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比起重振闻家,他更不愿王朝将倾。
因为被压垮的,并非酒囊饭袋的康帝,亦非作恶多端的裘老,而是康都成千上万的平民百姓。
太爷和爹娘皆为尽瘁事国之人,操劳一生,宵旰忧勤,毕生所求,无非政通人和,海晏河清。
倘真他这一生视若无睹,安然无故,怕是百年后独下黄泉,愧对闻家列祖列宗,更无脸面见都城无辜枉死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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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身落地,棠溪昭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问了句,“董信,到了吗?”
暖帘倏然掀开,刺骨寒风随着男子一同钻了进来。
棠溪昭骤然清醒,见人已然坐好,她却惊得弹身而起要往外逃。
落下暖帘,董信立马挥手,示意起轿。
轿身晃动间,棠溪昭身形一偏,往后倒去,稳打稳扎地坐进那人怀中。
眉心不着痕迹地皱了皱,喉结深缓滚动,闻予濯忍着疼轻笑一声,胸腔微微发震,悄无声息撤回护在她腰侧的双手。
“当心磕着。”
棠溪昭连滚带爬从他腿上跳开,脸蛋臊红,急掀窗口小帘喊道,“落轿!”
轿夫们缓下步子纷纷看向董信,后者摆了摆手示意继续往前走。
方才董信忑忑忐忐,领着轿子绕圈,好不容易等主子面圣出殿,七上八下的心口终于堪堪平定。
这会子人在轿中做,他才有理儿贴近窗口恭顺回话。
“棠溪姑娘,这儿是皇上的寝殿,离西南门还远着呢,你且安心坐着,到地儿了自会落轿的。”
棠溪昭顿时心下了然,敢情轿子在宫里溜了大半圈,反而从天宝堂绕到了离宫门更远的万宸殿!
大雪天还要如此折腾,除了端坐于侧的摄政王,恐怕再寻不出一人。
原本缩在坐凳底下的福福,此刻也被动静晃了出来。
懒洋洋地舔舔爪子,蹭到闻予濯脚边围着转圈。
棠溪昭正想把它抱回来,谁知它后腿一蹬,跃到闻予濯膝间趴下了。
摸了摸圆滚滚的脑瓜,又揉揉小秤砣的肥肚,反复捏按着弹软的虎爪——
显而易见,摄政王也对这小家伙爱不释手。
“脾性倒是养得极好。寻常幼虎比它轻了不少,算来不过一月有余,看来也是贪吃……你们平日里喂食要有节制,吃太多容易身子不舒服。”
听他这么一说,棠溪昭忿然撇过脸,藏在袖中的拳头不禁攥得更紧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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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闻家次年,她的脸盘子圆了不少,个子也猛窜得厉害。
起初半月,全然两别。
吃不惯闻府的饭菜,每顿勉强吞半碗饭,加上刚入府中多有拘束,往南街跑得少,也难以点心果腹。
虽然从未与旁人提过此事,但没过多久闻府就招了个新厨子,菜肴羹汤和糖水糕点都甚合她的口味。
后来还是从闻太爷口中得知,这厨子是闻予濯重金从康都大酒楼雇来,还特地吩咐了每日要做她喜欢吃的菜式。
闻予濯从未问过,只是饭间盯着她筷子的去向,一日三餐一年四季,皆数记在心里。
得此细心照顾,棠溪昭此后顿顿吃得欢快,撑得肚子鼓胀,一年更比一年高。
有一回撑得不行,贪着喝了四碗冰镇梅子汤,没过片刻腹中便隐隐抽痛。
闻予濯当即差人请大夫过来,被棠溪昭义正严辞拒绝——
因为她不想成为整个闻府饭后茶余的笑料。
但事不遂人愿,没熬过半柱香的功夫,只感腿间滑下一股水流,已是绞痛难捱,额间直冒冷汗,终是双眼一闭,昏死过去。
等棠溪昭醒来时,大夫正在外间与闻予濯交谈。
元霜端来一碗四红甜汤,趴在她耳边叽里咕噜一阵儿,这才知晓自个儿癸水已至。
此事过后,愣是臊得她整整两日避着不肯见闻予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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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没吃你府里的肉,管这么多做什么……”
棠溪昭闷声闷气地把福福捞回臂间。
闻予濯没多做反应,眼中依然泊着淡淡笑意。
“皇后娘娘的那卷画,你觉得如何?”
“甚好。”
方才在天宝堂,棠溪昭已仔细鉴赏过画,其间骨法用笔,生动气韵,皆为上乘,称之神品也不为过。
闻予濯并非聋人,甚至耳聪目明,哪里会没听清楚,现下又来问这事,也不知存的是何居心。
“皇后娘娘原打算赠予垚王,但裘老将军孙女的生辰将至,她对此画久慕若渴……你觉得这画应当挂在垚王府,还是藏进裘府的墨宝斋呢?”
“皇后娘娘自有定夺,哪里轮得着我来道西说东。”
“那你送去的生辰礼可准备好了?”
“我自有打算,摄政王无需操心。”
闻予濯没再多问,棠溪昭亦不言语,轿中陷入一片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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