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钩弯月裹着冷风,悬于康都的深冬浓夜,冽峭逼人。
东郊小院,灯火通明。
窗间皮影戏似的,映出慌乱交错的人影,鲜血泼墨般溅洒其上。
刀剑之快,凄厉的惨叫声堪堪止于喉中。
门开,黑衣人步入院中,血珠顺着染红的剑身滴落,宛如红梅点点,绽于雪间。
秋千轻晃,蒙面女子哼着悠扬小调,手中翻转着血迹斑斑的圆面腰牌,牌面上刻着蓝字“拾柒”。
抬眼见人来了,方才停稳秋千,粲然一笑。
“事情都办妥了?”
黑衣人未答,停在两步开外的位置,倏然抬手出剑。
染血长剑停在女子鬓边,削下半缕被风吹散的发丝。
“一个不留。”
女子眸中笑意不减反盛,“也好,经你之手才省了后顾之忧。”
黑衣人转平手腕,剑身贴于女子颊侧,血污顷刻沾于白色面纱。
“往后再敢来找我,定让你有命来,无命归!”
-
一夜大雪,几近未时方止。
百姓三三两两清扫着积雪,马车缓缓驶过敞阔官道。
棠溪昭斜着大半边身子,跪趴在绒毯上,整条手臂伸进坐凳底下。
“福福,乖,快出来……”
“你这唧唧歪歪哄到啥时候,一下给它拽出来不就成了?”
梳着飞云髻的宋云露坐在另一侧,颇有些不耐烦。
“哎呀,急不来的。”
穿着晴蓝一字襟坎肩的棠溪昭,捋了捋颈边碍事的绒毛,又弯腰趴回去。
“福福,福福,小乖乖,出来让我抱抱嘛……”
宋云露翻了个白眼,“还小乖乖……一天到晚四处闹腾,何曾安生过?身上就没有半根毛是乖的!”
棠溪昭没搭理她,坚持不懈地对福福行以哄骗之术。
宋云露猛地掀开帘子,被刺骨寒风拍了满面,眼瞅着宫门就在几丈开外。
“我要被你急死了!你不拽我来拽!”
说着真就扑了过来,棠溪昭连忙起身挡住她。
“说了急不得……福福这性子跟阿娘如出一辙,你急它比你更急。”
食指往她额头上狠狠一戳,宋云露神情不悦地坐了回去。
“你只管哄便是,待会儿见了皇后娘娘我看你急不急。”
“福福很识抬举的,马上就出来了,乖福福,你说是不是啊……”
棠溪昭继续趴着给福福顺毛,宋云露剜了她一眼,撒气般掀起帘子。
头刚探出去,又猛然缩回来,面色煞白如见鬼似的,慌慌张张连忙喊停了马车。
伸出脚尖踢了踢棠溪昭翘老高的屁股,“姑奶奶,有虎拦路啊!”
棠溪昭头也不回,捶了捶有些酸麻的半边腿,漫不经心地搭腔,“哪儿来的虎?”
全康都唯一的老虎正在闹脾气呢……
宋云露见她全然不当回事儿,不免咬牙切齿,满脸幽怨地丢出回话——
“是闻家的笑面虎。”
-
爹娘和离后,棠溪昭自九岁起便留居闻府。
闻予濯乃闻府独苗儿,比她大了整六岁,论辈份她得喊一声“闻叔”。
在闻府一待便是六个春秋。
刚进府那会儿,多有畏惧之心,琴棋书画倒是学得老老实实,嘴上也是乖乖喊着“闻叔”。
日子久了,旁人教的什么琴瑟琵琶,丹青水墨,一概抛诸脑后,置之不理。
由闻大公子授予的棋艺和书法,倒是精通不少。
但也学得不够踏实,要么魂儿跟着窗外画眉鸟飞走了,要么就趴在闻予濯膝上直呼其名,囔着要吃南街的茶点糕团。
闻予濯少年老成,博闻多识且秉节持重,工于谋略而左右逢源,胸有城府难测其深。
与之厚交,必受磨难。
还是个女娃娃的棠溪昭哪里清楚这些,当时一心想着如何行侠仗义,将来浪迹江湖,做个不羁侠客。
彼时只当他体恤入微,万事妥帖——
柳湖游玩放风筝,池中泛舟摘莲盘,月下舞剑逐流萤,围炉听雪剥栗子,共度春秋无数载。
若不是被闻家人宠昏了头,她也早该明白,闻予濯这般的人物,又怎会朝朝日日伴于身侧。
-
“诶,魂儿被鬼捉了啊?”
棠溪昭渐渐回过神,眨巴眨巴眼睛,宋云露正双手环胸盯着她。
“到都到了,还不拴上?”
素白的手指滑过毛茸茸的脑袋,福福满足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棠溪昭于心不忍,面露难色,“阿露,要不还是……”
宋云露拿起两件大氅,起身准备下马车。
“这是皇宫,可不是这胖球撒丫子窜的茕阁,皇后再怎么也都是皇后,但凡咬着她吓着她,那都是死罪!”
福福像听懂了似的,朝宋云露低嗷了一声。
“嘿!你这小胖崽子还敢吼我!”
宋云露作势要打它,福福后爪一蹬,从棠溪昭怀中跳出,黑白相间的尾巴轻甩,胖崽子溜过暖帘不见了踪影。
两人面面相觑,顿时都慌了神。
棠溪昭赶忙跳下车,环视一周都没瞧见白胖影子。
西南偏门临近冷宫,鲜少有人出入,积雪尚未清扫。
沿着一路的梅花爪印,棠溪昭弯弯绕绕找了半盏茶的功夫,突闻一声歇斯底里的嚎叫。
“来人啊!救命啊!!”
寻声过去,废弃院落寂寥而立,门上朱漆斑驳,铜环生锈。
方抬脚迈入,一眼便瞅见福福正扒着树干,爪子不停地挠上挠下。
离近了能嗅到淡淡香气,原是棵桂花树,枝叶繁茂,干身足有一臂之宽。
棠溪昭擦了擦额间的汗珠,正要弯腰抱起福福。
头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仰头望去,锦衣华服的男子蜷缩在枝叶间,以双手捂脸,全身颤栗不止。
“这位公子,真是对不住,让你受惊了。”
那人没有答话,艰难地转动瑟瑟发抖的身体,许是想背过身去,未料脚下打滑,径直往后坠去,双臂抡圈扑腾只抓了两手叶片。
天旋地转之间掀飞的心神,最终归入隐有清香的温软怀中。
“呼,幸好接住了。”
这人比寻常男子要轻上许多,轻而易举便能稳当接抱,见他迟迟不曾开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棠溪昭不免颠了颠他。
“又吓着了?”
男子堪堪定神,对上棠溪昭略显担忧的目光,刹那间脸蛋通红,手脚并用从她的怀抱逃离。
**靴甫一落地,便被一团滚圆白球扑住。
男子尖叫出声,惊慌失措又跳进棠溪昭怀里。
棠溪昭复又将人抱稳,往门口摆了摆头,“福福,边上玩去。”
小老虎失落地呜了一声,在原地伸完懒腰,甩甩尾巴,步调缓慢地往门口走去。
等白绒团子走远,男子的双脚这才舍得落了地,脸色颇不自在地理了理衣裳,躬身作揖道谢。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哪里哪里,是我的虎……”
“劳烦姑娘早些离开此处,我就不便相送了。”
棠溪昭微微一怔,面容削瘦的男子甚至都没有正眼瞧她,像是个惯会用鼻孔与人打交道的皇家子弟。
又想到宫中不乏禁地之所,棠溪昭不敢给茕阁惹事,更不愿让皇后娘娘难堪,只好再表歉意,而后抱起门口的福福,匆匆走出废院。
刚迈出几步,臂间搭着大氅的宋云露已追了过来,身后跟着位眼儿细长的掌事宫女。
“你再不回来,我可要扯着破锣嗓子找你了……”
棠溪昭怀里抱着福福,腾不出手来。宋云露没好气地将白狐大氅往她身上一罩,手下翻花似的地整着系带。
“娘娘今儿醒得早,兴致不错去了天宝堂,现下还在那处,怕你俩往百福殿白跑一趟,特地派了轿子来接二位姑娘。”
“这天寒地冻的,真是辛苦兰姑姑了。”
孙欣兰点头轻笑,眼梢细纹都淌着喜悦之色。
“本是往南门去的,半道遇上摄政王,说你们的马车往西南门走了,我这才转道过来。”
听到此话,自认为没有打草惊蛇的两人俱是面上一惊,双双相视无言。
孙欣兰心目了然,只当没瞧见,小心翼翼拍了拍福福圆不溜秋的脑袋。
“这孩子又胖了许多。”
但凡提起这头小胖白虎,宋云露就没多少好话。
“它呀,日日吃得肚皮浑圆,整个茕阁都找不出这么能吃的。”
“能吃是福,正是长身体的年纪……”
等棠溪昭的兜帽戴好,孙欣兰这才开口催促。
“轿子停在西南门等着呢,咱们脚步快些,指不定哪会儿就飘风下雪了。”
“兰姑姑,天宝堂离这处远吗?坐轿子还得走会儿冤枉路,不如我们自个儿过去吧。”
孙欣兰也怕耽误时辰,又都是常年习武的体骨,索性不做推辞。
领着棠溪昭和宋云露往前走时,终是没忍住偏头回望——
朱墙颓圮,残瓦覆雪,故地萧索至此,不禁忆起多年前默如死灰的美妇,一圈又一圈的哀伤涟漪,从她阅遍宫中秘辛的眼底荡漾开来。
-
太子出生那年,宫中建了一座天宝堂,各方奇珍异宝与锦囊玉轴皆藏于其中。
行至半路雪子飘扬,三人脚程虽快,鬓间仍被雪水晕湿。
倒只有福福舒舒坦坦,埋在暖和柔软的怀中睡得十分惬意。
棠溪昭怕它吹着风,路上都得用大氅将它裹得严严实实。
“让你拴链子不拴,待会儿可得按着点,再不能让这崽子到处跑了。”
宋云露摘下兜帽,瞪了眼还在呼呼大睡的福福。
“无妨,这孩子讨喜,娘娘喜欢得紧。”
棠溪昭身上沾了不少雪子,孙欣兰利落地帮她抚掉,再理了理自个儿,方带着她们进去。
天宝堂共五层,孙欣兰一路将她们带上了第三层。
绕过绣着山水鱼鸟的五屏式座屏,入眼便是好些太监宫女抱着玉器画卷的场面。
病容未减的康后斜倚而坐,手中捧着袖炉,炕桌上摆的茶盏冒着丝丝雾气。
再往里看去,俩太监分居两侧举着幅长卷画,卷面甚宽挡住了赏画之人,只录出下半截华贵的骐驎色衣袍。
行完礼,赐了座,康后招手让棠溪昭上前,“快抱过来让我瞧瞧。”
宋云露维持着寻常面色,心里头惊涛骇浪。
反观孙欣兰,神色自如,未有半点忧思。
“喜雪宴那日没见着,兰儿说这孩子滚来滚去,十分有趣,可让我时常惦记呢。”
幼虎趴在康后腿间,将醒未醒,眼皮耷拉,毛茸茸的尾巴懒洋洋地扫来晃去。
“皇后娘娘若是欢喜,往后进宫我都带着,让它陪您赏画解闷儿。”
“你舍得,你那爱虎如命的娘亲可不一定舍得。”
康后将袖炉放于炕桌,手心轻柔地揉搓着肉乎的虎肚。
“你们进趟宫也不容易,挑些喜欢的物件回去,免得本宫又被人说抠门儿。”
棠溪昭险些被嘴里的点心噎到,喝口茶顺着气,难为情地瞄了瞄周围的人,薄粉的面颊浮现出困窘之色。
“阿娘就是那张嘴惹人生厌,总是口无遮拦,阿昭此次回去定会好好叮嘱,让她往后莫要再冒犯了皇后娘娘。”
“她那脾气,也就你能管管了……这小崽子倒还真有些重。”
康后话音刚落,侍立在旁的孙欣兰上前抱起福福,将它放回棠溪昭怀中。
“本宫听闻,明大学士生前教了你不少鉴画的要领,前几日得了幅‘赤川墨谷’,你也帮本宫瞧瞧,放天宝堂里值不值当。”
“阿昭学艺不精,尚未达高深之境,数年不曾鉴画,双眼怕早已拙不识仙了。”
“哦?这样吗?”
康后垂眸呷了口热茶,将袖炉捧回手中,转头往长卷画的方向望去。
“闻大人,莫不是本宫记错了?”
画卷收拢,闻予濯负手而立,含笑的目光飘过神情惊愕的棠溪昭。
“皇后娘娘记得真切,微臣当时确是如此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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