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宝十年仲春,常年驻守边关的唐乐羽被紧急召回都城。
正是杏花疏影,黄鹂绕柳的明媚时节。
北街擂台上翻飞的轻盈身影,掠夺着所有人的目光——
摆拳推掌,控力老练,鞭腿折腰,速疾且准。
欢呼声此起彼伏,女子飞上高塔拔出旗帜,旗身涌动似风中焰浪。
暖风传花信,稍来观客的赞叹。
“这姑娘消失两三年,没曾想越发厉害了。”
“嘿!每年都是她拔得头筹,偶尔歇两回,也好让别人喘口气儿。”
“听说是茕阁出来的姑娘,时常帮人捉贼除恶,前几日还帮刘婶找猫儿来着。”
“怪不得这么厉害,原来是茕阁的灼女啊……”
“不不不,早有人问过了,她亲口否认灼女身份,声称只是住在茕阁罢了。”
“那她真是有劲儿没处撒,整天飞来飞去日行一善。”
唐乐羽听得愈加心扉震颤,仰望着高塔上执旗而立的身影,终于懂得多年前兄长所言。
“伊为春色,万物皆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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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相谈甚欢,等三人一虎皆已餍足,外头已是夜薄雪碎。
唐家小厮面色匆匆来报,拉着唐乐羽到旁边一阵低声耳语,后者脸色顿时变得凝重几分,与棠溪昭方才见的模样,全然不同。
真非有意,偏偏小厮那句“大少奶奶又闯祸了”钻进她耳中。
唐乐羽当即作别,迅速跨上马疾驰离去。
“我送你回去。”
闻府马车停在醉霞楼门口,董信已掀开帘子候着。
挥退送行的大掌柜,闻予濯和棠溪昭双双立在原处,步子都没有挪动的迹象。
“我若不从,你明日当真要做客茕阁?不怕我娘打得你姹紫千红,颜面尽失吗?”
“多年未曾上门拜访,被教训一番自是情理之中。”
“你铁骨铮铮不怕死,我可不想年纪轻轻见阎罗。”
茕阁与闻府的恩怨,皆因棠溪昭的父亲而起,虽然到头来算清是场误会,但李江花终是不愿复如往昔,并且给棠溪昭立了三项规矩——
不许再进闻府。
不许提及闻家人。
不许与那狡猾多诈的摄政王私有纠缠。
但她向来不是个守规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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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妨,我让董信提早停在路边,不会让徐叔瞧见的。”
棠溪昭没有再出声,裙摆纷动间已走到马车旁。
将福福放进车厢,自己也准备抬脚上去,大氅突然被人拉住。
“怎的,又不想送我回去了?”
一回头,没瞧见闻予濯。
再低头,是个衣衫破旧,蓬头垢面的小女娃,身量将至她的腰间,骨瘦如柴,脸上没挂多少肉,只剩眼睛有点子活气儿。
“姐……姐姐,你有……吗?”
小女娃的声音低若蚊蝇。
董信听不大清楚,犹豫着要不要将人弄走,抬头请示自家主子,后者无声摇了摇头。
棠溪昭听得清晰,弯腰握住她的手,冰凉得很,像盖在雪地里的瓷碗。
“小妹妹,你想吃什么?”
“糯米粥,阿娘最喜欢糯米粥。”
“你呢?”眼眸轻弯,棠溪昭拍了拍她的头,“你自己喜欢吃什么?”
“……糯米粥,最喜欢糯米粥……”
平日里讨食,啐骂嫌恶乃家常便饭,不曾遇过这般金贵又温柔的人物,和煦眸光分明亲善有加,却令小女娃愈发羞怯,梗脖垂首,露在粗布烂鞋外的脚趾,止不住地抠缩。
“好,姐姐给你端糯米粥,你在这儿乖乖等姐姐好不好?”
小女娃用力地点了点头。
棠溪昭松开她的手,刚站直身子,董信已快步走进醉霞楼。
“让他安排便可。”
两人对视相望,闻予濯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又开口解释道,“布施的粥棚四街都设了一处,每日施粥两回,从未断过,现下应是早已过了时辰。”
自姚国大军统一四国后,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难民,纷纷涌进康都。
康帝庸碌无能,裘家从中作梗,闻予濯无法大行其策,明面上只能做些无关痛痒的安排。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儿呀?”
棠溪昭用袖子擦了擦小女娃脏兮兮的额角,唇间浅笑,暖如春晖。
“我叫芽芽……”
“很好听的名字,是娘亲给你取的吗?”
芽芽乖巧地点了点头,已被对方的温柔卸下羞怯与畏惧。
“是的!阿娘说我会像小青芽儿一样茁壮成长。”
“芽芽!!”
伴着呼声落下,衣衫褴褛之人匆匆跑来。
男子双眼浑浊,面黄肌瘦,长相与芽芽有几分相似。
他见俩人穿着打扮皆非普通百姓,尤其是闻予濯那器宇轩昂的派头,定是难得一见的大人物。
霎时惶恐万分,虽不知来龙去脉,但以往吃够了苦头的膝盖直往地上掉,“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忙不迭地还要磕几个保命响头。
棠溪昭及时出手阻拦。
那男子又生怕弄脏了她的手,手脚并爬往后倒退。
“阿爹,你别怕,姐姐和叔叔是好人,不会打我们的。”
芽芽瘦弱得很,压根儿扶不起战战兢兢的阿爹。
“你且起来吧,别吓着孩子。”
等闻予濯发完话,男子这才爬起来,颈骨跟断了似的,丝毫不敢抬起脑袋。
恰此时,董信从醉霞楼出来,提着食盒的大掌柜跟在身后。
“王爷,粥点备好了,汤菜也是现做的,东西‘都’准备妥当了。”
董信贴身侍主多年,自然能够领会闻予濯方才的眼神,因此食盒里头除了新鲜热乎的粥菜,还放了些银子。
闻予濯略微颔首,大掌柜卑谄带笑,将食盒提到芽芽父亲面前,在对方鞠着躬,伸手接过的同时,鄙夷之色尽数显露,针刺似地缩回手,却在转身的瞬间恢复如初。
父女俩双双跪地磕头,嘴里不停冒出道谢之词,棠溪昭劝阻无用,只好与董信一人一边,将他们从地上扶起来。
临别前,棠溪昭掏出几两银子,塞到芽芽手中,叮嘱她买些暖和鞋子与厚实衣裳。
-
等马蹄缓缓踩动时,福福已趴在绒毯上呼呼大睡。
棠溪昭思忖半晌,问出饭间哽堵许久的疑思。
“你几时开始吃羊肉了?”
闻予濯不答反问,“你觉得乐羽如何?”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往热锅溅冷油。
也怪不得她立马竖眉垮脸,冷言冷语。
“堂堂骠骑大将军,岂是我一介草民能评断的。”
摆弄她这颗棋子的时候唤“阿昭”,用不着的时候就是“棠溪姑娘”,他倒是最会识进退的。
“自两年前在北街擂台见着你,他便对你一见倾心,困于边关战事吃紧,才没有多作惊扰。如今他已功成名就,加之李阁主前些时候,也拖我为你寻个好夫婿,思来想去,你与他倒也算得门当户对。”
“乐羽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打小玉食锦衣却没有养出专横跋扈的性子,待人赤诚,虽有些许莽撞但秉性正直,又十分钟情于你,想来应当是个如意郎君。”
方才瞧见唐乐羽那番模样,棠溪昭隐约猜到了他的意图,如今得以证实,更是气上心头。
“摄政王大人日理万机,何时竟有这份闲心来为我挑选夫婿?”
闻予濯抿唇一笑,眼底似有流光波动。
“与你年纪相仿的王公贵胄也有许多,若是念及乐羽不常相伴在侧,也可另择良夫,我皆可为你做媒。”
“民女年纪尚轻,嫁娶诸事无需操之过急。”
被吵醒的福福甩了甩尾巴,尾尖扫过棠溪昭隐隐发颤的手指。
“倒是摄政王大人,年岁至此,何不续弦?膝下无儿无女,倘若再过个几年,身子骨越发不如从前,哪里还能享得天伦之乐?”
闻予濯淡然轻笑,正欲开口,马车倏然颠簸,棠溪昭不受控地往前窜去,慌乱之中伸手欲抓,幸得后襟被揪住,将她毫发无损提溜住了。
稳定身形,动了动手指,五指之下尽是硬邦邦一片。
棠溪昭转眼一看,自己的手正按在闻予濯的胸口,饱满而富有韧性的触感,让她想起骏马紧绷结实的臀腹。
如遭烙烫般收回手,低声笑语却也跟着追过来。
“如今是个大姑娘了,可不能再如之前那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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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闻予濯入宫,棠溪昭这个闲不住的主儿,便要穿梭在康都的大街小巷。
有一回听说山上桃花开了,丰蕊坠枝,绯红遍野。
兴冲冲赶去,未料天公不作美,瓢泼大雨顷刻而落。
回程时歪躺在锦毯上小憩。山路崎岖,泥泞难行,车身重重一颠,棠溪昭咕噜咕噜滚了下来。
所幸只是弄脏衣裳,崴了脚踝,磕着几处青紫,不曾摔断哪处。
棠溪昭左叮咛右嘱咐不要上报此事,省得令闻予濯置气。
马夫当面连连点头答应,等一回府便负荆请罪,尽数道出。
闻予濯见到满身泥浆,恍若无事的她,似乎没有动怒的迹象。
得寸进尺的棠溪昭,小心翼翼靠近半步,意欲伸出俩根脏兮兮的手指,跟往常一般揪住对方的衣袖。
谁料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双膝发软险些跪在地上。
“倒也无需下跪认错。”
闻予濯及时接住她,顺势将其拦腰抱起,浅色衣裳霎时间泥迹斑斑。
棠溪昭呆呆地沉默片刻,抬手按住他鼓囊囊的胸膛,“甚好,以裳作画,沾墨即成。”
不安分的双手挪开,现出胸前的两个泥手掌。
抬眸偷瞥一眼,发现闻予濯神色如常,她便越发放肆,或轻或重地抓捏蹂躏,拧着一股势必要弄疼他的劲儿,沾得浅色衣裳面目全非。
不消片刻,俩人皆是泥浆满身。
此般也算登对——闻予濯只在心中默言,任由她胡乱“作画”。
泥惹在裳,蜜洒于怀。
不过是六载春秋的微渺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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