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都南部,茕阁倚山,飞檐刺月。
甫进院中,福福径直窜到地下,一溜烟撒丫子跑得没影,徒留雪地一串爪印。
棠溪昭揉了揉手腕,脑海中不时闪过闻予濯清减的面容,百思不得其解。
一月前在他帐中昏倒,苏醒时已躺在自个儿床榻之上,问起才知睡了足足两日,阿露只说她中了邪寒,期间喂了不少汤药才得以痊愈。
当时也是将信将疑,但更多心思都被嗷嗷待哺的幼虎占了去。
依坊间所言,闻予濯自珏山回都后,深居府中,闭门谢客,未再入宫上朝,推算一番,倒像是与她同时患病。
但闻予濯那日既未狩猎,亦未缠斗,虽不如她筋骨清奇,但好歹身板壮硕似武将,断不会轻易染上风寒。
其中蹊跷,想来还得再好生“盘问”阿露一番。
“怎的这会子才回来?”
廊下妇人提灯,腰间捆绕银鞭,挂着圆面焰纹腰牌,牌面金字刻“鹃”。
“九娘!”
棠溪昭面上一惊,眉梢顷刻染喜,快步走上前。
“你何时回来的?也不提前知会我们一声。”
宁九娘脾性古怪,平日里笑颜如晚夜昙花,颇有些寡情狠辣,但待棠溪昭总是与旁人不同。
“酉时到的康都……夜深雪重,你往后要早些回来。”
“可曾见了阿娘?她近来都在为罄州之事烦闷。”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方才已在炎房见了,现下她应当在与云露议事。”
茕阁始建于康都,分阁设于罄、皂、耘,鹃四州,由阁主李江花统领,各城选任副阁主相为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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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溪昭嫌大氅沉重,拖慢了步伐,索性解了搂在怀中,提裙轻跃,穿雪而过。
悄无声息落到炎房门前时,发间披了少许雪粒,抬手正欲敲门,房中爆出拍桌惊响声。
“不行!此事绝不能告诉阿昭!!”
这中气十足的怒音,整座茕阁寻不出第二个。
“阁主,总归瞒不住的……阿昭时常要去东郊探望,这人儿没了你总不能给变出来吧。”
“能瞒一日是一日!大不了跟她说吴姨举家搬去别处了。”
“这又如何……”
“什么事儿必须得瞒着我?”
棠溪昭推门进屋,冷风裹雪趁机而入。
屋中三人,座上俩人,宋云露立在当中,神色凝重,此刻已然噤声。
上座的妇人,整梳巾帼,英眉凤目,怒意紧压唇角,绷成一条直线。
她一见来者是棠溪昭,面上表情瞬息变幻,张嘴开开合合,最终只嗫喏一句,“没什么……”
言罢,眼神示意让一旁执笔的豆蔻少女合上簿子。
茕阁明里暗里接了不少事务,其中要旨,皆由执笔管事悉数记录在簿。
“吴奶奶怎么了?是旧疾发作了吗?”
将大氅往椅上一扔,棠溪昭朝她们缓步靠近。
李江花揉了揉酸胀的眉骨,全然没有多做解释的打算。
“这事儿你就别管了,回房歇着去吧。”
“我虽非灼女,不可插手阁中事务,旁人也就算了,但吴奶奶素来待我不薄,与她相关之事,无论如何,总该让我知晓。”
宋云露上前以身作挡。
“哎呀,阁主不让你管,你就别操这份心,难不成你还……”
说时迟那时快,棠溪昭侧身冲闪,朝桌上的事务簿擒去。
指尖仅差毫厘,忽觉有风乍起,赶忙退身,臂腕仍感罡风扫过!
李江花收回腿,眉心紧皱,低声喝骂。
“兔崽子长本事了!敢在老娘面前抢东西!”
“本事不都您教的嘛……”
再度上前抓抢,引得李江花起身推出一掌。
棠溪昭送肩伸臂,似要接她这掌,却在两掌即将相贴之时,脚下步伐变幻如云,闪身飞掠。
待李江花回过头,事务簿已被自家逆女翻开。
‘康宝十二年子月十日,吴氏三口,亡于东郊院落,老者古稀,女者花信年华,女童垂髫……’
墨渍尚未干透,寥寥几行,两眼阅毕。
棠溪昭如遭雷劈,身躯僵直,手心发抖,簿子却被攥得起皱,脆薄的纸页裂开一条歪歪扭扭的细缝。
“明……明明我昨……”
昨日还提着瓜果蜜饯去了趟东郊,帮吴奶奶重搭被积雪压榻的茅草鸭棚,午时蹭了顿香喷喷的饭菜,随后牵着头顶小辫儿的吴忧,“扫荡”了南街的小摊与商铺。
天色将晚,小女娃又嚷着要去北园看菊花,离别时拉勾许下三日之约,届时再带她北园赏菊。
长睫颤如残蝶之翼,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阿昭……”
宋云露只感喉头堵得慌。
不瞒,是顾忌她与吴奶奶感情深厚,也正因如此,阁主执意不愿让她知晓。
“说了别看你非要看!”
见女儿这般伤情,李江花更是难受,一把拽回事务簿丢回桌上,幸得此时棠溪昭已脱了力,不然簿子指定被扯成两半。
“凶手,查到了吗?”
棠溪昭闭上眼,努力平复心绪。
“副阁主已亲自带人去了东郊,应当能查出些蛛丝马迹……你且去歇着吧,等有消息我再找你,莫要太过伤心。”
宋云露揽住她的肩,眉间忧愁浓重。
棠溪昭沉默不语的模样,令李江花不觉生出几分隐痛,却未浮现在面上,最终无奈地摆了摆手。
“去罢,为娘会找出凶手,无论是何方人物,定教他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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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色莹亮,夜色浓郁。
草草敲完当日的最后一响锣,打更人一个揣着竹梆子,一个提溜着铜锣,双双矮缩脖颈,脚下碎步短促,踩过东街大道。
巷中骤然蹿出一道黑影,过瓦不留音,只与风同行。
康都四街三十二巷,南街商道亨通,人马如织。北街雕栏玉砌,多为王公贵胄的府邸。东街屋宅枳比,寻常百姓聚居于此。西街门户稀寥,其间贫苦少人往矣。
东街往外两三里便是东郊。
五更时辰,满目漆黑,零零散散亮着几家贪早的烛窗。
棠溪昭趴伏于屋顶,俯视着那扇被自己推开过多次的竹门,两侧挂着月兔花灯,是今年中秋,吴忧撒泼打滚向她讨的。
正因这两盏花灯,小女娃当夜被娘亲吴素骂得狗血淋头,说是白白浪费了棠溪昭的银子。
万明堂的灯笼,一盏可抵平民人家半个月的吃食。
吴忧扑在她怀里嚎啕大哭,六岁的小女娃虽不及贵家千金的粉雕玉琢,但也养得圆胖可爱,哭起来只管往她裙上蹭鼻涕。
任吴素怎么骂都降不住,还是棠溪昭柔声细气给哄好,末了塞根糖葫芦,小女娃霎时眉开眼笑。
吴忧边吃边吹鼻涕泡泡,吴素气得不发半语靠在窗边做针线活儿。
拄着拐杖的吴奶奶,往她臂间挎了个竹篮,隐约可嗅到梅菜肉包的香味儿,笑眯眯地叮嘱她趁热吃,两言三语催她回去,生怕风雪大了路不好走,又易染了风寒。
那一夜,李江花和宋云露皆因阁中事务,出门在外未回康都。
棠溪昭没赏到阖家欢乐的圆月,但吃着了幼时最为喜爱的梅菜肉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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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两人搜查,屋内晃动的身影约有三人。
棠溪昭飞下屋顶,凑到矮墙之后,仍然未瞧见副阁主。
正欲仔细再看,余光惊瞥一道银光。
连忙侧身隐入暗处,那道银光稍纵即逝,几乎令人怀疑是否为幻觉所致。
棠溪昭屏息观察,左手已握上腰间的赤金软鞭。
凛月枯枝,密雪照夜。
盯了许久,目光所及之处看不出一丝异样。
缓缓撤回手,心中却不敢松懈半分。
棠溪昭压低身子,绕到院子后方,贴墙蹲下,终于听到副阁主的声音。
“……一剑封喉,所割之处皆是要害,精准狠辣,未容半寸偏差。”
“屋中几乎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桌上饭菜未动分毫,三人用饭,却摆了四双碗筷,这菜样也甚是丰富……”
“副阁主,院子搜完了,没有找到可疑之处。”
棠溪昭听得眉心微蹙。
吴奶奶一家搬到东郊后,甚少与旁人往来。
平日里也就她和阿露来得勤快,能让她们盛情款待的,掰着手指头都数得出来。
但其中绝不会有人痛下杀手。
“副阁主!这里有发现!”
棠溪昭回身往声响之地绕去,谁知刚过转角,抬眼就望见不远处蹲着个蒙面人。
两人恰好对上视线——
蒙面人撒腿便跑,棠溪昭飞身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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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都城外。
棠溪昭一路紧跟,窜进树林,暗器直刺面门,侧身闪躲,蒙面人自树间跃落,推手似鹰爪朝她袭来。
棠溪昭移步飘开,那人又出腿紧踢。
抬臂横挡,径直抗下,电光火石间,两人已过了数十招。
蒙面人身量高纤,拳掌劲道不弱,难辨男女,轻功与阁中蓝阶灼女不相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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茕阁灼女个个本领傍身,行行门道皆养能者,其中不乏武艺精湛之人。
爹娘本不愿让她为灼女,谁料棠溪昭抓周那日,晾着笔墨纸砚,尺子算盘不抓,偏就朝小木剑爬去,乐坏了武痴李江花。
再加之刚从娘胎落地,不请自来的江湖相士胡判命数。
李江花不信神不忌鬼,更不拜那些个佛祖菩萨。
但棠溪明常年礼佛,总归有些敬畏之心。
两口子争来辨去,明大学士较真儿的时候,李大阁主就没有占上风的机会。
再则,朝廷局势瞬息万变,李江花多少受困其中,自是不愿女儿重蹈覆辙。
这般那般,思来想去,到底还是要教她耍刀弄棒。
刚能走稳就得扎好马步,摔地上了非得鲤鱼打挺才准起来。
豆大点儿的小娃,时常被折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棠溪明总舍不得女儿如此辛苦,与妻子争执多次无果,只能趁她不在时,偷偷着带女儿歇会儿玩会儿。
虽然儿女之事,慈父争不过严母——何况李江花还是个爆竹般的严母。
但平日大大小小的琐碎之事,皆由棠溪明定夺,李江花满心扑在茕阁,对旁的一窍不通更不愿多废心神。
阿娘心直口快,一张嘴开开合合,得罪不少人。
阿爹在世时,偶尔也能管管,为她找补找补。
如今,照顾刀子嘴阿娘的重担,落到了棠溪昭肩上。
儿时多是旁人督促,日子渐长倒真成了习惯,也想着为阿娘分担忧事,日夜习武不曾惰怠,倘若一天没动动拳脚,身上便总不得劲儿。
天赋异禀加之后天勤苦,她如今的功夫,在茕阁称得上数一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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