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动像是山火，蔓延开来就超乎想象。本田莱娅有些控制不住孩子们的情绪了。高明微微蹙眉，最终还是觉得有必要出手相助下。
“能告诉哥哥发生了什么吗？”高明走近蹲下，尽量与孩子们平视。
他刚才聚精会神在和湘子聊天，没有关注现场的情况，真是失职。
但是温和询问的效果就像是石子投入深潭一般，没有惊起一点水花。孩子们该吵闹还是吵闹，甚至有几个年龄小的红了眼眶，吧嗒吧嗒的泪珠滚下来。天文社的几个成员忙手忙脚在帮他们擦眼泪。
“本田社长，小田切，刚才发生什么了？”高明转头问两人。
本田莱娅迷茫摇头，表示自己当时在很认真讲解望远镜的使用方法。一个上厕所的孩子回来后和旁边孩子嘀咕了两句，交头接耳中，大家的情绪就逐渐不受控制起来。
“大家安静下！”小田切森提高了音量。略显不耐烦的声音像是扎进油锅里，让本就躁动氛围更加不安。
“到底怎么了？”他“啧”一声，嚷嚷着让本田莱娅看看刚才去上厕所的是哪个孩子，拎出来问问情况。
高明眉间一道涟漪，轻轻叹口气：小田切你怕不是现场最聒噪的那个。他蹲着往孩子密集的地方挪了挪，侧耳试图从孩子们的话语中找到点线索。
“阿英……”
“我真没想到是他……”
“凭什么……”
没听明白，高明按着太阳穴很苦恼。孩子们的声音本就杂糅在一起，加上他们的年龄普遍偏小，语法句法的使用都不是很规范，导致即使听清词汇也很难真正拼凑出前因后果。
他放弃直接理出缘由，转而细品起孩子们的只言片语。
阿英？
高明环顾四周，惊讶发现没有阿英的身影。那个孩子今年八岁，不常说话，通常喜欢安静地坐在窗边读绘本。偶尔抬头与人对视，阿英会有点不好意思地抿抿嘴，眼里像盛着汪清泉，映着点柔和的光。
他记得院长说过，阿英从小父母离异，跟着父亲生活。后来父亲意外去世，亲戚一直联系不上他母亲，只能把他送到福利院了。
为什么会对这个孩子印象那么深刻呢？可能是他笑起来时，眼底清澈的温柔和景光很像吧。又或者，他像是自己与景光的IF线……
阿英怎么了吗？他蹙眉又往前挪了几步，攥紧的拳头里汗津津的。
“那两个人真的这么问吗？”
“对呀，以后阿英可有好日子过了呦。”
高明敏锐地捕捉到了“好日子”三个字，灵光一闪，回忆起下午见到的那对夫妇。
夫妻两人看上去快四十岁了。女人脸上扣着一副宽边黑墨镜，把大半张脸都遮了去，只露出线条紧抿的唇和一截白皙的下颌。她裹着件紫黑色的貂皮大衣，毛茸茸的皮草从脖颈堆到膝盖，走动时簌簌作响，透着股沉甸甸的华贵。旁边的男人穿着熨得笔直的米白色西装，袖口露出的劳力士手表表带闪着细巧的光。最惹眼的是他脚上的擦得油光锃亮的皮鞋——高明谈话间不经意瞥了一眼，竟清清楚楚映出自己脸颊的轮廓。
虽然看着有点惹眼甚至古怪，但是聊天时夫妻俩还是很健谈。他们直言中年丧子，可是妻子之前做了子宫切除手术无法生育导致庞大的家业无人继承，所以想要领养一个男孩。
后面具体的领养事宜他不清楚，因为被院长派来接待天文社的同学了
“他们想领养阿英作为继承人吗？”高明喃喃自语，心里五味杂成。
无家的小鸟终于触到一方遮护风雨的隅角，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欣慰的事情。可这庇佑的轮廓原是黄金铸的鸟笼。它以璀璨消解了风雨的凌厉，却也以恒定的边界框定了天空的形状。
可能以自由和责任为代价的家……高明晃神了。
“对呀，我去上厕所的时候听见那对夫妇要收养阿英！”上厕所的男孩被小田切森拎了出来，闷闷不乐辩解。
高明认出来，说话的男孩叫风太——一个父母相继病亡被送来这里的孩子。
小田切森双手抱胸凶巴巴地说：“好朋友找到很好的归宿不应该祝福他吗？”
“可是那对夫妇怎么能那么问！”风太气鼓鼓杠回去，“什么叫‘我们要健康、温柔、得体、有点文化的男孩当继承人’！关键院长还回答说‘那非阿英莫属‘。”
“就是，难道我们不健康吗？难道我们很野蛮吗？”旁边一个孩子质问。
“为什么只要男孩子？我也想有爸爸妈妈！”穿红裙子的小姑娘眼泪吧嗒吧嗒落下。
小田切森一下失语。
本田莱娅慌忙解释在场的孩子们都很健康可爱，可能院长觉得阿英比较适合。
可这种解释只是徒劳，孩子们的情绪更加激动了。
高明欲言又止，他很想帮帮小田切森和本田莱娅，但是好像无论什么说辞都无法真正做到和解——因为这件事中没有谁对谁错。
换句话说，孩子们的抗议是正常的，可那对夫妇也有选择的权利。
就像当年亲戚们都争着领养景光的道理一样，谁不想要一个温柔、体贴、可爱的孩子呢？年纪小一点的就更能培养感情了。
所以时至今日，他都对母亲大人当年的决定惊讶而感激不尽。
那是一个深秋的午后，距离父母过世已经快一个多月了，可是领养的事宜还是没有决定。儿童咨询所已经催促过几次了，强调如果不能在这几天内定下来两兄弟的归属，有关部门将介入安排。
两家亲戚商量在村里的议事厅解决这件事。
议事厅是一间老旧的日式书院造。他探望过住院的景光后就急匆匆前往书院造，可还是完了一步，隔着纸屏，房间内已经开始争执了。他就穿着黑色的和服，静静跪在纸屏外的走廊，等待最终的结果。
“我们都说很多遍了，我们没有孩子，就先要一个温柔懂事、年纪小一点孩子培养感情！”
姨夫的声音。
“你放心，我们会把景光当成亲生孩子一样对待。一回东京我们就带他去最好的医院治病。“
姨妈的声音。
“景光和我们家两个孩子年纪相仿，相处可能更融洽。你们夫妇年纪也不小了，高明年长一点能帮你们分担很多事情的。“
叔叔的声音。
高明垂着脑袋，眉前的头发垂下来，在地上遮出一片阴影。他细嚼着亲戚们的每句话，试图从里面寻觅到一点未来的可能，可是一无所获。从最初的心平气和，到后面的混乱嘈杂，他们始终没有争出一个所以然。
不过，高明眼睛一亮，他发现没有听到阿姨的声音。
“高明？你不进去吗？”
他扭头，阿姨困惑的笑容映入眼帘。她抹去头上的汗珠，解释刚刚处理完一个案子，所以迟到了，并再次轻声询问那个问题。
“不了。”13岁的他苦笑着，“阿姨请。”
“高明的意愿如何呢？想跟着我们留在长野，还是跟着姨妈他们去东京。”
这是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有人主动询问他的意愿。
但是他没有意愿。在父母被杀害的那一天起，上天就剥夺了他们兄弟的选择权，一切的被选择对他们而言已经是恩赐。
“我服从一切安排。不管是被叔叔家，姨妈家还是被福利院收养，我都毫无怨言。”他偏过脑袋，不敢直视阿姨凝重的目光，”我只希望，景光能有一个好的归宿……”
“我们怎么会把你丢去福利院呢？”阿姨惊讶的语气像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牙膏的话。
他低头不语。
一阵风刮过耳畔，纸屏被推开，他就这样暴露在亲戚们惊讶的目光中。
“高明，你在这多久了？”
他还是低头不语，阿姨也没说话，只是关上纸屏，屋内又是叔叔和姨妈家的争论。
屋外风起，身后的红叶丛簌簌作响，高明感觉背上落了东西，他没去扫，屋内的沉默让他屏住呼吸——最后时刻来了。
“如果你们都不想要高明的话，我要了。”
干脆的一声拍案。
高明猛得睁开眼，纸屏被“哗啦”拉开，他的手腕被拽住，整个人被硬生生拉起来。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和你叔叔的孩子了。”
阿姨拍掉他裤腿上的灰尘，摸着他的脑袋，眼里没有温柔，只有深邃的坚定。
从那天起，他又有家了。
他曾委婉问过阿姨——或者说母亲大人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领养他。母亲大人很直接回答了，他觉得那个回答也很实用于今天的场合。
“可能这就是缘分吧。”他深吸一口气，温和而又深沉的说，“并不是你们不够健康、得体，而是健康得体的阿英恰好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被那对夫妇选中了而已。”
说完他自己都笑了，这个解释真的很玄学且很容易被误解成敷衍——但是当时的他信了，发自内心的信了。如果孩子们不信，那是他表达出现了巨大的问题。
那时候母亲大人的原话是：
“可能这就是缘分吧。我正好因为处理案件迟到，正好在秋日的午后，在红叶簌簌的书院造，遇到了跪在地上的你——那时的你，就像是我的孩子在等待我回家一般守候着。而我的孩子，居然会说出‘被丢去福利院’这样的话，我真的无法接受。”
所以，不是我选择了一个温柔可爱的孩子，而是一个温柔可爱的孩子在等我。
这句话高明终生难忘。
“什么是‘缘分‘？”穿红衣服的小女孩眨眨眼，懵懵懂懂地问。
高明尴尬一笑，他设想了诸多孩子们反驳的情景，唯独没有思考这个简单的定义题。
什么是缘分呢？这个哲学问题可能连学院里的教授都没有争论清楚吧。
看着孩子们投来的求知目光，高明硬着头皮解释道：“就是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上了对的……”
他越说越心虚，孩子们困惑的目光证明他们没听明白。
“缘分就是老天爷帮你挡掉很多不必要、不适合的人和事。”
干脆利落的女声。
高明扭头，湘子从从台阶上走下来，笑着走到孩子们面前半蹲下。
“大姐姐，什么是不必要不适合的事呀？”一个小男孩举手回答。
高明喉结滚动，很害怕湘子会吐槽被富豪收养没什么好的——他不想否定阿英被收养的意义，更不想树立孩子们的偏见。
湘子歪着脑袋，手指抵着下巴：“我觉得做继承人没什么好的呀！什么事情都要顾及家族的体面，活得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累死累活半天还要被人骂‘逸游自恣’！”
高明扶额，又好笑又无奈。他觉得湘子这番话或多或少带了点个人情绪，赶紧圆了下场：“所以，你们或许不是合适的继承人，但这并不意味你们是不值得被爱的孩子——这本来就是两个概念。“
但孩子们的关注点已经被湘子带偏了吧。
“大姐姐，那阿英是不是很可怜。”红衣小姑娘的眼眶又红了。
湘子嘟起嘴，像是真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缓缓开口：“我不知道呀，不过要是他们夫妇是想要一个孩子顺便做继承人的话，我觉得阿英会很幸福吧！”她嘴角勾起，摇着手指说：“爸妈有钱，对他有爱，不就等于有恃无恐吗？”
“大姐姐你怎么知道？”一个孩子举手提问。
湘子嘴角勾起，直起身子，拇指指向自己胸前：“因为我就是家里有点小钱，爸妈宠爱，无所大志，每天看着作为继承人的我哥吃力不讨好。”
果然是带着个人情绪的。高明扶额，但是他很开心孩子们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转移了——一个个眼睛像是亮起来的灯泡，问湘子家的房子会像宫殿一样漂亮吗，每天会不会过得像公主一样的生活，为什么哥哥那么累湘子就很自在？
高明站起来，麻木感沿着腿部往上爬，他用力跺了跺脚。小田切森抱臂走到他身侧，脸上的凝重没有散去：“真是个剑走偏锋的丫头。”
“习惯就好。”高明望着疲于解释的湘子，微微一笑。
本田莱娅长舒一口气：“太感谢你们俩了。如果没有你们，今天的活动可能都要办不下去了。”
高明抬头望天空。天色沉了，但是星星还没出来，于是问本田莱娅接下来的环节是什么。本田莱娅说还有一个天文知识的科普环节，说着让天文社的成员先把装天文望远镜的铝制箱子抬到房间里——她怕激动的孩子们会一不小心碰坏设备。
高明就看着成员清点好零件，关上盖子，卡达一下判上铁扣但没有锁。两个人合力把铝箱抬近客厅。
“孩子们，我们回到位置上继续听科普好吗？”本田莱娅扯着嗓子喊道。
没人理会，孩子们津津有味地听湘子讲今天傍晚用零食砸和也的事情。
“被砸会疼吗？”
高明在听到湘子“疼也是他活该”的时候，面部表情都应忍住不笑而扭曲。旁边的小田切森笑得前仰后翻。
“小桥，帮本田社长组织孩子们坐下好吗？”高明提高了点音量，但还是很温和。
湘子转头，“哦”了一声，忽然从包里拿出一袋小饼干说：“你们乖乖去听本田姐姐讲课，待会有奖问答，谁答对这袋饼干归谁？”
“只有一袋吗？”小小的抱怨此起彼伏。
湘子的手一僵，迅速伸进挎包里烦翻找，又拎出一小袋薯片。
“还有吗？”孩子们眼巴巴望着。
高明就看湘子像是现实版的哆啦A梦一样，从挎包里拿出小零食，排在地面上。
一袋，两袋……接下来是糖果，一颗，两颗……
高明眼神都快直了，他不禁怀疑湘子的包是不是都用来装吃的了。回想上次偷包贼可能只抢到了一大包的零食，他的嘴角压不住了。
“姐姐真的倾家荡产了。”湘子直接把包打开给孩子们看，笑得很无奈。
本田莱娅走过去招呼孩子们坐好，小田切森把零食抱起放到本田莱娅身边，湘子才接机溜到高明身边。
“真的很厉害呢，就像是哆啦A梦的神奇口袋一样。”高明冲湘子竖起大拇指。
湘子再看了眼空空荡荡的挎包，扣上包面叹口气：“没有啦，是我爸怕我出外勤会饿肚子，所以往我包里塞了很多零食。我妈说低血糖吃零食见效慢，又塞了一堆糖果。“
高明没做声，他知道湘子还有一句话。
“结果那个该死的小桥和也，我也没招惹他，他偏偏要在路过的时候轻飘飘来一句‘再吃都成猪猪了，还吃！’”
所以直接把零食砸过去了是吗？高明挑眉，觉得这很“小桥湘子“。他有时候很好奇湘子哥哥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和也给他的初印象是极度体面、机警甚至有点冷酷，不过在湘子的嘴里，和也显然和这几个挂不上钩。
倒像是一个会被妹妹拿捏，无奈又受用的哥哥。
高明承认自己这番话也带了个人情绪。
不过，真好呀。他望着湘子拍着包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和蔼一笑。
至少是有至亲可怨可爱不是吗，小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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