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千朋醒来时,门主不在身边。
他心里包着一团火,闷热得很,便兀自在回廊里乱转。
天色已暮,廊里的大红灯笼却都亮起来了,在这种风月场里,是无论昼夜的。
凭栏处散着三三两两的人,大多是些住厢房的贵客,行欢间歇出来透一透气。
昨夜的烛寐,似乎也并未对他们造成太大影响,一个个照旧满身的纸醉金迷。只在人经过时,脸上才浮出些例行公事的惊惶,表示出自己对案情的焦灼。
顾千朋上上下下走了一大圈,越走越躁,连头也跟着昏起来。
他不敢再逗留,一步步挪回醉花荫门前。
凤凰门主已经回来了。
室内点着炉似槐非槐、似桂非桂的香,甜得腻人。
一盏杏子黄的绸纱灯映着几案,案上伏着书卷,书卷上伏着门主。
灯罩上绣的是百蝶穿花,透出的光也是一幅放大了的百蝶穿花,底子是亮黄,有绣图的地方透不出光来,便是薄黑的阴影。
门主在灯下睡着,正巧有一只蝶影栖在他颊边。
烛火摇曳,那蝶也就好似活物,扑闪着翅子惹人注目。
顾千朋松了一口气,又提着一口气。
心里那团火好似灯花,又开始哔哔剥剥地热起来。
他想在门边压一压这邪火,却被门主颊上的蝶影逗引着,鬼使神差般凑到桌案旁……
恍然回神,他已从背后贴住了门主。
花离的睡眠很轻,一下便醒了。
感觉到背后有人,他下意识就向腰间召梦蝶出鞘。顾千朋扣住他的手。
“门主,是我。”
“陛下?”花离想从案上起身,却被按了回去,诧异道,“这是做什么?”
“我……”
顾千朋答不上来,也不愿松手。好像只有这样拥着门主,心中的火才能安分一点。
几案对面便是明晃晃的铜镜。花离被迫伏在案前,从镜中瞧见自己的狼狈。
想起前夜顾千朋中药之后的种种荒唐事,愈发羞愧难当,当即反手一推。
顾千朋仿佛着了魔,用尽全力圈住他不放。
花离喘不过气,挣扎道:
“陛下……松手。”
见他难受得紧,顾千朋终于神志清明了些,默默退开。
身子好似被架上了蒸屉,潮热难当。衣襟底下胀得发狂,怎么压制也无济于事。
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已换成了剑柄。顾千朋撩开袖口,要往手臂上刺。
花离觉出不对来,慌忙拦住他:“陛下!”
然而已来不及了,鲜血喷涌,半边袖口都浸得湿透。
尖锐的疼痛让人清醒。顾千朋抬眼,看见门主撕了自己的衣裳给他包扎。
向来风雨不动的门主,此时却手抖得厉害,几次也系不好一个结。
急火攻心,唇瓣红得醉人。
“陛下疯了吗?何苦残害自己!”
顾千朋听不进他说了什么,只觉得这副着急的模样很好看,便伸出手,抚上他温热的唇瓣:
“嘘。门主好凶。”
花离一颤,默然俯首替他疗伤。
清凉的水系灵流一点点浸润,逐渐压制住体内那团躁火。
“门主……”顾千朋垂着脑袋,有点发蔫,“又给你添麻烦了。”
“外出历练总要应对各种境况。”花离叹了口气,“陛下保全自己要紧。”
茶里的药他也验过,的确是寻常的合欢散。
难道是修道之人灵脉通达,气血周转得快,药效就更明显?
花离心中也没底,便这样胡乱猜测着。
他虽从小跟随慕容晴长大,奈何那时年少气盛,一心潜修杀伐,对炼药问疾之术了解甚少。
只好先以水克火,用灵流洗遍顾千朋全身的灵脉,替他减轻些痛苦。
为了分散注意力,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门主,什么时辰了?”
“戌时。”
“岳昭那家伙该回来了。”
“嗯。”
沉默了片刻,顾千朋终于还是没忍住,叹道:
“岳昭是个和稀泥的乐子人,门主让他去审讯,能审出些什么来?”
“非也。”花离道,“那孩子,三分疯,七分醒,紧要关头是不会含糊的。”
“他才认识门主几天,门主就句句维护,好偏心。”
顾千朋仔细斟酌用词,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心胸狭隘,可语气中早已醋意横生。
“不懂事的是你。”花离摇头,“阿昭的身世我了解,他和陛下一样,小小年纪就失去双亲。陛下还有三哥照顾,他可什么都没有。”
顾千朋听着,忽然就不再说话。
他想起那年花离刚得知岳连景的下落,带着他一起去蜀中接人。
两人在锦城兜兜转转走了大半日,终于在一条逼仄小巷里,寻到信中所说的半爿瓦肆。
那是个类似贫民窟的地方。一尺来宽的阴暗巷道,里面如同蚁穴一般,密密麻麻塞满了在温饱线上挣扎的人。
刚下过雨,潮热的水汽在巷子里闷着,闷得久了,免不了滋生出些夺人性命的疫病来。
见到衣着光鲜的花离与顾千朋,无数的头从“蚁穴”中探出来。
有胆子大一些的,便伸手讨两个铜板。
在这里,只要一枚小小的铜钱,就能给将熄的生命续火,令其再多挣扎上一些日子。
顾千朋就是在那时看见岳连景的。
一个瞧上去不过十岁的孩子,清癯瘦弱,散发赤足,手中握着根长竹竿,径直走到他与三哥面前。
“两位公子来都来了,不如看场杂耍再走?拿鼎、转碟、走索、吞刀,水秋千......我可是什么都会。”
他长着双很好看的淡色眸,脸上挂着讨人欢喜的笑,像胆小温顺的白兔子。
话音刚落,立即就有人恶声恶气地冲他吼:“小杂种,爷爷们还都饿着肚子,哪轮得着你来抢碗?给我滚一边去!”
“老大,这兔崽子上次赚的铜板就没交完,还是我狠揍了一顿才搜出来的。”
被唤作老大的汉子听了,几步过去,照着那孩子胸口就是一脚:
“你这兔儿杂种,反了你了!看老子不打得你——”
“住手!”顾千朋仗剑拦在岳连景身前,“你凭什么打他?”
那汉子面对雪亮亮的剑锋,不敢再轻举妄动,咒骂一声背着手退开。
“呵,算你小子走运,改天再找你算账!”
顾千朋回眸,小孩拍拍衣上污泥爬起来,迎向他的仍是一张笑脸:
“嘿嘿,多谢公子相救......咳咳......”
那一脚挨得重,一口血打断了他的笑容。他忙用袖角掩了,抹干净脸。
再抬头时,断了的笑容又被重新接上,比方才还要灿烂。
怎么能不笑呢?不笑便招揽不到客人,便要活活饿死。
命早就教会了他,饿着肚子也要笑,重病在床也要笑,日头下笑,雨雪里笑,被人揍得头破血流,爬起来还是要笑。
顾千朋被那笑容刺痛,垂了眼不忍再看。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花离问道。
“岳昭。”稚嫩的声音里带着丝雀跃,“岳昭岳连景,名和字都是我爹亲自取的。”
“你可认识岳潜形?”
“那……那就是我爹……”
眸中的笑意骤然不见,浮出一点悲伤。
岳连景垂下头去,盯了自己的脚尖发呆,潮湿的泥地上又落了几滴雨。
不过,他很快又重整旗鼓笑起来:
“哎,两位公子还是赏个脸,先捧捧我的场吧。这点小伤不妨事,绝不会让您扫兴!”
“不必了,以后都不必了。”顾千朋上前,“我们是来接你回家的。”
“回家?”岳连景有些紧张,“可是,我没有家了呀。”
“我们是你爹的故友。岳潜形生前率含雪岭众修士,誓死抵抗妖族来犯,于临鸢有功。你作为他留世的孩子,自然是要被妥善安顿的。”
顾千朋伸手牵了他:
“阿昭,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岳连景眼里全是泪,还是不肯放弃笑脸,又哭又笑瞧上去颇有些滑稽:
“你……你们,你们就是我的贵人……救命恩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行了行了,那也不要你以身相许。”
顾千朋实在听不下去,打断了他:
“还有,别一口一个公子了。这是我三哥,你该叫仙师。我呢,以后就是你师兄,遇到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便是。”
“那……师兄,”岳连景满脸鼻涕眼泪,扯住顾千朋的袖口,“我、我可以哭一下吗?”
“你你你先把鼻涕擦了!不要蹭我身上!喂!!!”顾千朋急得大叫。
那时岳连景十二岁,他十四岁。多年前的情形,如今忆起,仍一如昨日。
眼下戌时已过,审讯犯人的岳连景却迟迟不见回来。顾千朋与花离都开始不安,可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亥时,仍不见人影。
“莫不是遇上什么麻烦?”顾千朋再也坐不住,起身朝门外走。
刚卷了帘子,听见廊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未及反应,迎面之人便如离弓之矢,“嗖”地飞来与他撞了满怀。
“对不住!对不住——哎?顾兄?”
来者正是岳连景。
“怎么才来?”顾千朋揉着撞得生疼的肩胛。
“唉,说来话长!门主呢?我们进去说。”岳连景拽他回房。
花离伏在案旁细细查看一张委托,见他们进门,便直起身子:
“回来了?”
“门主,大事不妙!”
岳连景急火火地在案旁坐下,掏出块帕子抹脸上的汗:
“那老鸨被人杀了!”
“杀了?”花离略一抬眼,“口供呢?”
“口供倒是审出了些。说是当年妖祸起时,铜雀台里伶人逃的逃,散的散,眼看就要撑不下去时,一位黑袍人找到她,让她在后院再添一栋八角楼,便能令铜雀台起死回生。
“那鸨母起初并不大信,奈何再这样撑下去,铜雀台迟早要人去楼空。只好死马当活马医,照黑袍人所说,花重金在后院新起一栋三层八角楼,布下这童祭阵法,回转气运。
“之后的事情,便如门主所料。这阵法中所谓的‘童子神’也并非神明,而是个残灵。祭童不够时,便遭来了残灵反噬。
“几日前,鸨母发现原本用来献祭的孩童竟毫发未损,而她铜雀台里的佳人,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一连多日,皆是如此。
“鸨母生怕某日会轮到自己,惊慌失措地找到黑袍人,求他收回阵法。
“黑袍人自言‘请神容易送神难’,要鸨母用自己的一魂二魄来换现世安宁。鸨母哪里肯换,痛哭流涕地乞怜,说她今后一定加倍供奉祭童。
“于是,黑袍人每日给鸨母托信告知杜门方位,令她能够暂时避难。
“可那残灵却不知怎的,不肯再接纳祭童,而是专挑长相貌美的倌人妓子下手。
“鸨母不愿多年经营毁于一旦,只好一纸委托送上仙门,想让我们来替她驱邪。”
“又是黑袍人。”花离面色凝重,“那黑袍人,具体什么模样?”
“据鸨母口供,多年前遇他时,不过是个五尺小童,面容已记不清了。”
岳连景将笔录一合,神情困惑:
“最近嘛,他不愿意露面,和鸨母之间的来往都是鸿雁传书,也不知他具体什么模样。”
“多年前是五尺小童?”顾千朋一愣,“难到……是鬼童子?或许鬼童子当年并没有死,而是长大了,又出来作恶。”
“那鸨母的死又是怎么回事?”花离不接话,继续询问。
“唉,简直是晴天霹雳,将我打个措手不及!”
岳连景长叹一声:
“我好好地审完了人,正要赶往铜雀台复命,忽然后面典狱司的人传来消息,说有人袭狱,要我回去帮忙擒凶。
“我赶回去一看,那老鸨已经被白布蒙着,颈子都让人给划开了,凶手也早没了影。有目击者称,刺客身形瘦小,高约五尺半。”
“这哪里是袭狱,分明是来灭口的。”顾千朋道。
“好可怕哦,”岳连景双手抱住他手臂,“顾兄救我……”
顾千朋咬牙良久,才忍住了一拳将他打飞出去的冲动。
“鸨母之死,我会命典狱司彻查。”花离正色道,“如今要务,是尽快将这童祭阵法中的残灵封印,避免殃及更多人。
“至于那黑袍人是谁,又有何目的,目前所知的讯息显然不足以提供线索,当从长计议。”
木雕窗外,月上中天。朦胧的云头里露出点霜白的光,像神明睁开的一只眼,冷冷地静默着。
子时,在打更人的梆子声中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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