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千朋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菩提树,一棵便能荫蔽全山。
苍绿枝叶间,挂满用于祈福的红绸带,带尾缀铃铛。风一吹,翠波里红绸翻浪,铃响不绝。
树下供奉着一樽大石莲炉,上刻“救苦度厄无量净琉璃圣女月缠”几字。
香炉正对之处,则是一座小庙。朱红的檐瓦梁椽半嵌在树干中,与菩提树融为一体。
“救苦度厄……无量净琉璃圣女?”顾千朋自言自语,“没听说临鸢还供奉有这样的神啊。”
“是西炎妖祇。”
怀中的门主突然道。
“门主,你醒了?”顾千朋俯首,“你突然昏倒,我还以为——”
“我自封了神识。”花离打断他,“迷药而已,对修士而言本就不会起效。”
“那门主也该知会我一声,害我担心。”
顾千朋一双黑眸亮晶晶,像委屈的小猫儿。
“好了,放我下来。”
“不放。”
非但不放,反搂得更紧。
花离气恼:“陛下!”
顾千朋指腹轻按在他唇瓣上,制止出声:
“嘘,假戏唱到底。此处未必无人,门主小心穿帮。”
看他说得那么诚恳,花离只好放弃挣扎。
顾千朋收回手,心上好似被猫挠了一爪,酥酥麻麻地痒。
好软。
他脸上有些热,忙转移话题:
“门主,你方才说什么……妖祇?”
“西炎妖族,是天界上神伏羲、女娲的直系后代。”花离道,“妖祇,则是西炎国设立的一种负责沟通天人的神职,多由皇室成员担此重任。
“具体可分为极乐、娑婆、净琉璃三圣女。极乐圣女通天地,娑婆圣女掌因果,净琉璃圣女渡苦厄。
“妖族百姓替三圣女建庙宇,添香火,每年还会有隆重的拜天大典,请求天界降下神谕,指点妖皇治国的功过。
“只是后来礼崩乐坏,妖皇又昏庸暴虐,违抗神谕进攻临鸢,自然落得灭国的下场。”
花离说着,抬手将碎发拢在耳后:
“言多了。你只需知道,这座庙宇如今出现在这里,不过是个幻境。而庙中供奉的圣女,就是我们要铲除的残灵。”
“门主,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顾千朋听后大为震撼:
“这些妖祇啊、圣女啊什么的,《临鸢通史》上真没有,我发誓。”
“因为我上学的时候,除《临鸢通史》之外,还有《西炎风物志》、《西炎百妖录》、《御敌策》等课目。”
花离淡淡道:
“如今西炎已灭,天下太平,各大仙门为弟子的身心健康着想,就统一都不学了。”
“不是明明还用得到吗?”顾千朋表示惋惜,“以后我当宗主,要把这些课都加回去。”
“哈哈,”花离被气笑,“哈哈哈哈哈……”
“门主笑什么?”顾千朋心虚。
“给你讲个故事吧。”
花离讳莫如深,葫芦里不知卖的什么药——
“从前,有位仙门宗主巡查早课,见一名弟子将‘残灵’写作‘钱灵’。他深感门派弟子孤陋寡闻,认为不能只重练武而轻文识,于是决定写一块匾额来激励弟子。”
“后来呢?”顾千朋追问。
花离顿了一顿,幽幽道:
“第二日,所有弟子都看见了学馆外悬着一块崭新的匾,上书四个大字:熊文熊武。”
顾千朋听出门主是在暗讽自己,不禁涨红了脸:
“门主取笑我。”
花离强忍笑意:
“在下不敢。”
初入庙门,来到的是一间寻常小室。迎面一扇精雕细刻的石画壁,画中正位是一名六臂女妖,闭目静坐云端。
云下则是熙熙攘攘的妖市百态:挑水的兔儿精,卖货的狐妖,开包子铺的雀仙……还有乘辇出游的贵族。
四个身强力壮的鼠精抬着流苏步辇,辇轿上歇息着的,则是一位蛇妖公子,左拥右抱两个年轻貌美的蝶女。
画壁左侧刻着一行小字——“净琉璃圣女观尘庇世图”。
顾千朋瞧了一会儿,继续往深处走。
绕过石画壁,才发现后面别有洞天。
大菩提树中的那间小室,仅仅是庙宇入口。在这孤山内部,竟坐落着一座恢宏华丽的地下宫殿。
朱红的廊桥步道如长虹飞架,在空中纵横。
两边岩壁上是一个个圆拱形的石龛,石龛里雕着各种姿态的清平圣女,环列排布,灯火辉煌,将不见天日的神殿映得亮如白昼。
抬头仰视,可以看见大殿八角形的穹顶。其间由绫罗相系,上挂琉璃灯,乍一看,好似一张满载着猎物的巨网。
顾千朋沿朱梯前行,没多久便被其复杂的结构弄得晕头转向,足足走了一盏茶,才来到神殿底端。
大殿中央有棵枯死的菩提树,树下贵妃榻上,倚坐着一位黑衣女子。
女子有一头如火如霞的赤色长发,皆垂吊于身后枝杈间。
本该显得庄重的黑衣,被她半披半褪挂在臂弯,妩媚风姿,仪态万千。
对面有个身覆羽翼的妖族小童,正和她翻花绳。细长的红绳在两人指尖翻飞,不断变换出各种形状。
“月缠姊姊,有人来了。”
距二人还有百余步,背对顾千朋的小童突然说道。
“好,翳羽先回吧,改日再来陪姊姊。”
月缠勾住红绳一角,轻轻一扯,红绳立刻散作游丝,缠绕在她指间,与方才从假面傀儡体内涌出的东西如出一辙。
“呵,回来的怎么只有你一个?”
她懒懒翻了个身,支肘侧卧,翘起一只脚来欣赏,身后树杈上的发丝随她动作而缓缓流动。
顾千朋一言不发,整个人隐没在黑斗篷的阴影中。
“看来这次的祭品,是不大听话的哟~”月缠敛目,眼睑上勾勒的朱砂格外鲜艳,“有意思,带过来让我瞧瞧。”
顾千朋立在原地未动。
“怎么,被祭品打坏了脑袋?反应这般迟钝……”
她漫不经心放下脚,拢紧衣襟。
下一秒,十指间红线骤出,厉声喝道:
“过来!”
顾千朋一震,被红线拖拽至她近旁。
“骨相秀美,肤若玉瓷……倒是个千年难遇的美人,”月缠说着,伸手去扯花离的眼纱,“剥下皮子制成傀儡,也定会好看极了。”
顾千朋盯着她猩红的指甲伸来,胸中怒意顿生。
一道灵流从指尖迸出,“啪”地将那只手打至一旁。
“呵呵呵呵……你这家伙,干嘛这么大火气呢?”
月缠将指节含在口中,舔舐上面被烤焦的蛊丝:
“不过,方才我就瞧出来了,你不是我的傀儡吧?”
顾千朋全神戒备,腾出一只手来握剑。
孰料月缠出手的速度远在他之上。前一刻还倚在榻上的身影,竟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一把扯下他的斗篷。
顾千朋只觉背后一凉,回身欲刺,却听见一声惊叫——
“陛下!”
“什么?”他诧异回眸。
这妖女……如何认得出自己来?
月缠在目睹他容貌之后,好似换了一个人,恭恭敬敬跪伏在地:
“臣妾不知陛下临幸,多有冒犯,求陛下开恩恕罪。”
“臣、臣妾?!”顾千朋瞳孔震颤,“我我我何曾有你这个臣妾?”
“陛下又要装糊涂了么?”
顾千朋急得大叫:“朕不是!朕没有!休、休要胡言!”
“陛下,”月缠柔声道,声音已有些哽咽,“臣妾是西炎派来和亲的妖女,陛下厌恶也是自然,臣妾心中都明白……”
她是心中明白,可顾千朋听得愈发糊涂。
西炎?和亲?
西炎都被灭国了,又来和哪门子的亲?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将门主安置在贵妃榻上,自己也在榻边坐下。
“即便是为两国的太平着想,陛下也应依照规矩与臣妾圆房,诞下子嗣。”
月缠依旧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
“这样,臣妾身为西炎的清平圣女,也能对父皇、对百姓有个交代。”
“你先起来……”顾千朋一头雾水,只好暂行缓兵之计,“这些事情,日后再议。”
“多谢陛下。”月缠温顺对他行礼,“不知陛下今日,可否在臣妾这里多留片刻?臣妾去替您端茶来。”
不待顾千朋回答,她已消失在神殿的另一端。
顾千朋被晾在原地,等了许久也不见月缠回来。
他有些不耐烦,拔出剑来擦拭,擦着擦着,体内又诡异地开始发热。
起初是隐秘的,如闷烧的炭火,之后逐渐窜出些火苗,撩拨摧折他的理智。
忽然一股风来,烈焰雄起,翻滚着热浪将他吞没。
转身望见榻上门主,便不自控地折腰,一寸寸描摹着他的轮廓。
花离制住他不老实的手,低喝道:“陛下!”
顾千朋啄他:“门主……”
花离推拒不成,狠了心咬下去。
唇齿间霎时充斥着血的味道。
顾千朋却如野蜂,连疼都不顾,继续急切采蜜。
“顾之,停下!”
门主罕见地对他直呼其名。顾千朋一愣,反而更加紧了攻势。
“呵,停下?”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中了我的情蛊,自然是停不下的。”
半空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血红蛛网,月缠化出六臂妖形坐在网心,一边继续翻花绳,一边拎着莹壶玉盏斟茶:
“此蛊名为‘念奴娇’,种下两日后便会落蛊,从此根深蒂固,每月一发,历时四个时辰。
“毒发时全身灼痛难当,只能从鱼水之欢中寻得片刻喘息,却不过是饮鸠止渴。久而久之,便会阳气亏损,疾患缠身,成为一个废人。
“陛下的蛊,两日前被我下在鸨母待客的茶中,如今距离落蛊,已不足半日。”
花离冷冷抬眸:“解药呢?”
“解药?哈哈哈哈哈……”
月缠大笑,笑得身下蛛网剧烈摇晃:
“真可惜,念奴娇无解。你若问拔除之法,倒还有一个。”
“愿闻其详。”
“哦?你是陛下的什么人,这样心急救他?”
月缠敛了笑意,目光恶狠狠徘徊在花离周身,片刻后,却又松懈下来。
“罢了,告诉你也无妨:这情蛊是我下的,毒性自然也源于我。在其彻底落蛊生根之前,与我行周公之礼,蛊毒就会随之迁移至我身上,被我收回……”
手中红绳来回牵勾,背后蛛网也随之一圈圈扩大。
突然,她小指一挑将绳扯散,凝眸望向花离:
“至于你,不如乖乖做我的傀儡!”
说完,月缠从蛛网上跃下。抬手扬出万千长针,密密麻麻朝花离飞来。
花离纵去梦蝶,抬手开了结界。
只听得劈里啪啦一阵骤雨般的疾响,万针打在结界上,将结界刺出裂痕。
纵出的梦蝶正与月缠交手,趁这个空挡,花离背起顾千朋,掠上廊桥。
距离落蛊已不足半日,无论如何,要先带千儿离开这里。
“呵,想走?”
月缠并不阻拦,慢条斯理躺回贵妃榻。一头赤发好似蛇豸,自行攀上身后菩提的枯枝。
“半日为期,你会乖乖回来求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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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离背着顾千朋一路冲出神殿。
少年的呼吸落在他后颈,逐渐急促,愈发滚烫。
“门主……”
顾千朋微弱的声音传来。
“我好热……好难受……”
半山一棵菩提树下有张石桌,周围还有四张石凳。花离让顾千朋暂歇在石桌上,用灵力替他缓解痛苦。
顾千朋牵过他的手,贴在脸侧。
花离见状,干脆将灵力纵贯全身,让他整个人贴住自己。
“门主,水系灵流真好啊,”顾千朋拥着他,“要是我也和门主一样……就不会烧死父皇和母后了……”
“你这孩子,”花离斥道,“胡说什么。”
“没关系,我生着病……门主不会怪我的……”
顾千朋笑:
“门主,你和我从前的三哥特别像……
“小时候每次生病,三哥都会像这样抱着我……”
胸口仿佛被人用小针刺着,隐隐作痛。
花离叹了口气,长睫静默掩下。
念奴娇无解。
唯有趁落蛊生根之前,将蛊转移。
起风了,菩提沙沙轻响,衣上光影斑驳。
蛊毒发作愈演愈烈,顾千朋的意识逐渐抽离,受本能驱使,开始在他的唇舌间试探。
花离环上他的颈,回吻了他。
这个吻长而缠绵,带着**的湿与热。像春日细软的风,吹散了外袍束带,拂开领口,又钻入腰封。
花离将自己一层层剥开,放平在石桌上。
“不是难受么,来罢。”
顾千朋却愣在原地,没有动作。
“傻孩子,还要我教你吗?”
花离忍不住笑起来,笑里带着眼泪。
“对不起,千儿这么干净,三哥玷污你了……”
顾千朋被他引导着,在极乐里冲撞喷薄,蛊毒也随之转移至花离体内。
千儿啊……
花离混沌地想。
你永远是三哥最珍视的人,无论从前、现在,还是将来。
你喜欢三哥也好,厌恶三哥也罢,三哥对你,从来都没有变过。
这些话,花离说不出口,于是就都留在哽咽的喘息里,藏在隐忍的承受中。
爱可以分很多种。有些像滚烫的烙铁,让人疼出眼泪还满心欢喜;有些像雪覆的火山,沉默不语,才最为热烈。
眼纱松散,顾千朋恍惚看见他的泪水,便俯身吻他湿红的眼尾。
一片混沌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儿时和三哥一起剥春笋的情景。
早春时节,北地的天气依旧寒凉,阳光却很好。
他和三哥坐在御花园的翠烟亭,面前石桌上,堆着几个刚从竹林里挖出的笋。
顾千朋边剥边问:“三哥,春笋为什么要穿这么多层衣裳呀?”
“它怕被人剥开。”花离漫不经心地答,“一旦被剥开,就长不成竹子了。”
为了不被泥土弄脏袖口,三哥将衣袖挽上去一截,沐浴在阳光里的肌肤,比剥出的春笋还要白皙。
“那三哥呢?”顾千朋又问,“三哥总是穿这么厚,也是因为怕被剥开吗?”
“住口。”花离制止道,“三哥和笋怎么能一样……”
“就是一样。”
顾千朋虽不解其中意,性子却顽劣。见他脸红,便故意将一个剥干净的笋推到他面前。
“看,像不像三哥?”
“殿下!”花离登时恼了,拂袖而去。
“本来就像嘛!”顾千朋也赌气,一掌将笋劈成了两截。
风又起,吹暖了石桌,摇落一地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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