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初雪总带着股凛冽的诗意。
上官府暖阁里，十二岁的上官曦正踮着脚够博古架顶层的饕餮纹铜爵，月白绫罗袖口蹭过砚台，墨汁在布料上洇出朵歪歪扭扭的花。她发丝松了半缕，垂在颊边，鼻尖冻得微红，却偏要逞能，踩着绣凳再往上伸了伸手。
“再蹦就摔成泥娃娃了。”
暖帘被人用手肘顶开，带进来的雪沫子落在青砖上，瞬间化成细水痕。慕期之捧着只白瓷雪盏立在门口，玄色锦袍下摆沾着碎雪，眉眼间还带着未褪的少年气，嘴角却勾着惯有的戏谑：“太液池新落的雪水，你爹那罐雨前龙井，今日该尝尝鲜了。”
上官曦猛地回头，绣凳晃了晃，她慌忙扶住博古架，铜爵“哐当”一声撞在青玉笔洗上。“慕期之！”她瞪着来人，腮帮子鼓鼓的，“打碎了你赔？这是前朝遗物！”
话虽凶，脚却已悄悄从绣凳上挪下来。她知道，这位镇国将军府的世子从来说一不二，既然提了雪水煮茶，定是早就备好了小泥炉。
她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上官瑾的养女，长安城人人背后叫她“阉党之女”。他是手握京畿兵权的慕家嫡长子，金尊玉贵的世子爷。本是云泥之别的两人，却因父辈一内一外辅佐圣上，打记事起就在一处爬树掏鸟窝，偷溜出宫看皮影戏。
小泥炉里的银炭“噼啪”跳着，雪水在锡壶里渐渐泛出细泡。慕期之忽然用胳膊肘撞了撞她：“吏部周尚书，没了。”
上官曦正用茶则舀龙井的手顿住。周显是出了名的硬骨头，前日还在朝堂上指着户部的人骂贪腐，怎么会突然没了？她想起昨夜父亲回府时，袍角沾着的湿冷寒气，书房的灯亮到寅时，窗纸上的影子始终佝偻着，像被什么重物压着。
“我爹今晨入宫前说的，”慕期之往炉子里添了块炭，火苗舔着壶底，映得他眼底几分凝重，“周尚书案头有血书，就七个字——水至清则无鱼。”
锡壶“咕嘟”一声沸了，热气腾得老高，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上官曦望着跳动的火苗，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则边缘：“我爹昨日午后见过周尚书，说他还托着寻本治咳疾的医书，要给老母亲调理。”
一个惦记着老母咳疾的人，怎会自尽？
慕期之没接话，只把沸水注入青瓷盏。茶叶在水中舒展，渐渐浮起淡淡的碧色。“宫里都在传，”他声音轻得像落雪，却带着棱角，“说是你爹……”
“不是他！”上官曦猛地攥紧茶则，木棱硌得掌心生疼。她知道世人怎么看父亲，那些“阉竖误国”的骂名像淬了毒的针，扎了十二年。可她见过父亲深夜对着先皇御笔落泪，见过他把月俸换成棉衣，偷偷塞给冻死街头的乞丐。
慕期之抬眼时，正撞见她泛红的眼尾。少年喉结动了动，忽然伸手，笨拙地替她拂去肩头一片不知何时落进来的雪沫：“我没说信。”他从袖中摸出片碎瓷，边缘还沾着点暗红，“周尚书书房窗棂上刮下来的，这胭脂，你认识吗？”
那是种极罕见的西域胭脂，红得发暗，还掺了金箔，在光下能看出细碎的闪。上官曦凑近闻了闻，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安息香——长安城只有三家铺子有卖，其中一家在教坊司隔壁，专供达官贵人的外室。
“醉春楼的老板娘有同款。”她指尖碰了碰碎瓷，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她以前是教坊司的舞姬，叫苏燕娘。”
慕期之挑眉，把那片碎瓷塞进她手里：“收好了。”他提起锡壶，将第二盏茶推到她面前，“雪水沏茶，得趁烫喝。”
茶盏烫得指尖发麻，上官曦却没松手。她望着窗外越下越密的雪，忽然觉得，这雪怕是要下很久很久。而这片沾着胭脂的碎瓷，或许就是刺破这漫天风雪的第一缕光。
三更的梆子声刚过，上官瑾回来了。
老人脱下沾着寒气的貂裘，看见暖阁里未熄的灯，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养女趴在案几上睡着了，侧脸埋在臂弯里，手里还攥着那片碎瓷，指节都泛白了。旁边的少年歪在太师椅上，玄色锦袍滑到肘弯，露出半截结实的小臂，呼吸匀匀的——竟是守着她睡着了。
上官瑾拿起件狐裘，轻轻盖在女儿身上。目光扫过案几上残剩的碧色茶汤，又落在慕期之腰间那枚虎头佩上，眼底闪过些复杂的光，像揉碎了的星子。
“爹？”上官曦迷迷糊糊抬头，看见父亲鬓角新添的白霜，心头一紧，“周尚书的事……”
“圣上让大理寺彻查。”上官瑾的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他坐到女儿对面，指腹摩挲着那片碎瓷，“这胭脂，期之给你的？”
她点头，把碎瓷递过去。老人对着光看了看，忽然问：“你觉得，是谁想让咱家跟慕家生嫌隙？”
上官曦怔住。周尚书案若牵连父亲，镇国将军府会不会……她不敢想下去，只攥紧了狐裘的流苏：“周尚书刚参了户部王侍郎克扣军饷，会不会是……”
“王坤还没这个胆子。”上官瑾打断她，指尖敲了敲案几，“他背后有人。”
暖阁外传来积雪压断枯枝的轻响。上官曦忽然想起什么：“周尚书的血书，字迹是不是比平日瘦了些？我去年见过他给父亲的信，笔锋很稳，横画都带点弧度。”
上官瑾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点了点头：“你看得很细。”
这时，太师椅上的慕期之动了动，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上官瑾，慌忙起身行礼，脸上还带着点睡痕：“上官公公。”
“期之，”上官瑾看着他，“你爹收到那封说咱家私通北狄的密信了吧？”
慕期之猛地抬头。他今早确实听见父亲跟副将低声说过，信上盖着上官瑾的私印，还附了所谓的“密函”。原来……
“那信是假的。”上官瑾淡淡道，“盖印的朱砂掺了铅粉，遇火会发黑。你回去告诉你爹，不必声张，照做便是。”
少年握紧了拳头：“他们是想让您和我爹反目？”
“这盘棋，比你想的大。”上官瑾端起冷透的茶，抿了一口，“周尚书的死，只是个开头。”
慕期之告辞时，雪已经停了。上官曦送他到角门，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条快要交缠的线。
“那胭脂，我去查醉春楼。”慕期之翻身上马，玄色披风在夜风中扬起，“明日卯时，朱雀大街茶寮见。”
马蹄声渐远时，上官曦忽然发现，自己手心还攥着那片碎瓷。西域胭脂的暗红，在月光下像凝固的血。她望着少年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忽然捂住发烫的脸颊——刚才他替她拂雪时，指尖的温度，竟比暖阁里的炭炉还要烫。
她不知道，这片碎瓷会是未来十年里，两人并肩走过的第一块铺路石。更不知道，这场初雪落下的，不仅是长安城的白，还有命运棋盘上，早已布好的局。而他们，从出生起就注定是最关键的两枚棋，无论愿不愿意，都要被卷入这场滔天巨浪里。
小白报道，希望各位板板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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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雪夜铜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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