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紫陌经历了一段很长的梦境，长到她都不知过了多久。
在梦里，她是一个名叫沙丽的女孩，她出生在一片沙漠的绿洲中，那是一座古老的城池，古名纳尔和汗城，也叫火焰城，一位从遥远古国跋涉来此的修士就是在这里建立了最初的摩诃教。
她是摩诃教圣女的女儿。
“沙丽，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她懵懂抬头看去，一个穿着中原服饰的男人走过来，一把将她抱起，问道：“我们沙丽是出来找爹爹？”
她愣了一下，仔细看着眼前的这张脸，这是一张极好看的脸，眉眼飞扬，俊朗英挺，如玉树高拔，意态从容，神情中总有那么点漫不经心的慵懒，见到她时总满是柔和的笑意。
她有点生疏地开口道：“爹，爹。”
对方稳稳抱着她，显然是抱惯了孩子的，没有让她觉得有半点不舒服，笑呵呵地道：“醒来看不到娘亲了？不急，她带着姐姐们去讲学读书了，传道受业解惑，是天大的事情，一时间没有顾上别的，咱们不着急，爹爹带你去玩儿好吗？”
她迟疑着，慢慢伸手抱住了对方的脖子，像是终于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带着点困倦依偎着自己的父亲：“好呀。”
男人便抱着她走过一扇又一扇门，每一位遇见他们的教众、信徒都会双手在胸前画圆行礼，这是赞颂智慧珠，礼敬圣女一脉。
男人每每停步回礼，她默默注视着这些教众和信徒们，这些人多数穿着白色的麻衣，衣角上绣着特殊的花纹：一颗金色的圆球，旁边包围着两簇红色的火焰，仅仅从衣物上来看，男女老少并没有区别，但她能看得出，一些老人只是出于礼节行礼，反倒是男人躬身回礼时更为恭敬，其余教众有的在他们面前很拘谨，有的很随意，也有一些行路匆匆，只是应付。
她能感觉到，男人虽然表现得很从容自在，但他和这里始终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隔阂感，不仅仅是因为外貌不同的缘故。
而这种隔阂，在他们走出摩诃教的地盘，走入市井街巷后，就完全消失了。
有摆摊的商贩热情招呼道：“孙先生！你又带着沙丽出来玩儿了，要不要看看最近的新货，看在阿曼圣女的份上，也看在我们沙丽的份上，低价给你。”
男人笑骂道：“看来你的生意最近不错啊，都有信心卖到我头上来了，我就不耽误你挣钱了，真要低价卖给我，对你来说不就是亏了吗？以你的财迷性子，半夜都得睡不着！”
有提着篮子的妇人，两眼放光地走过来，抬手就要捏她的脸，被男人侧身闪了过去，当即糟了对方一个妩媚的白眼，又转向她道：“沙丽，还认得我吗？哎呀，我们沙丽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男人骄傲地点头道：“沙丽像我们阿曼，聪明又漂亮。”
妇人笑了起来，其实沙丽除了眼睛，五官长得更像父亲，阿曼圣女的样貌并不算多漂亮，而他可是在走进火焰城后就引起过围观的，何况这还是一位少有的剑道高手，绝非只有样貌的花架子。
但妇人还是由衷应和地点头道：“阿曼会嫁给你，真是你的幸运。”
男人大笑起来：“那是自然！”
会陪伴朋友行走西域，和人过招落下难以治愈的伤势，从而来到纳尔和汗，跨过千山万水，见到沙漠中的明珠，当然是他的幸运，若非如此，他就是走遍中原，也看不见那双比珍珠湖还清澈明亮的眼睛。
最终，他们停步在一家店铺前，店里买的都是从中原运过来的货物，丝绸、瓷器、茶叶、书籍等等，因为运送的路程遥远，路上风险不小，所以价格也很昂贵，他们也会在本地收购一些香料、珠宝、羊毛毯、葡萄酒之类的特产，运回中原去卖。
能够维持这条商路，背后不仅仅需要财力，还需要势力。
男人走进店铺，原本在柜台前算账的中年人一抬头，笑着放下了账本，拱手行礼道：“二少爷，沙丽小姐。”
男人也亲切地唤道：“昭哥。”
中年人引着他们到了隔间里说话，从店铺最近的生意，说到江湖上的一些风声，然后着重说了家里的境况。
老爷和夫人一切都好，老夫人春天的时候病了一场，现在也都大好了，老太爷还是那样，他老人家就喜欢走亲访友的，不怎么着家，但都时时有信来。
大少爷的武功境界有了点突破，他还在抱怨二少爷跑了那么远，自己得做那么多事，都没法安心练剑了，天天盼着三少爷能放弃读书，来给他搭把手，三少爷不为所动，还准备明年就下场试一试，夫人反过来抱怨大少爷还不娶妻生子，都落在二少爷后面了。
许多细碎事，虽然家书里也写，但男人还是仔细听着，待对方说完，他才缓缓道：“阿曼已经在培养那些孩子了，等有人能够接过她圣女的职位，她就不必一直呆在火焰城，到时候我带她和沙丽一起去见他们。”
中年人笑着连连点头道：“好啊，好啊！夫人一直盼着呢，她一直念着沙丽小姐，是她的第一个孙女，想要送给小姐的东西都攒了一波又一波了。”
她看着忽然有些沉默的男人，想起之前一个白胡子老者和母亲的对话，那人说沙丽的天资聪颖过人，甚至连习武的根骨都继承了父亲的好资质，是下一任圣女最好的人选。
那位被称作“教主”的老者温和地询问：阿曼，你为什么唯独不培养沙丽呢？
和一些侍奉神而把圣女视为神妻、终身不能婚嫁的教派不一样，摩诃教圣女的神圣性来自于神火赐予的智慧，而不在其婚配血脉，所以摩诃教并不禁止圣女婚嫁。
只是在培养出下一位圣女之前，圣女不能离开纳尔和汗。
教中的每一位圣女都自幼显露出远超常人的智慧，因而被引入教内，由上一任圣女带在身边培养，只要她们通过了教主以及各位长老的考验，就能成为新的圣女。
阿曼身边有一些聪明的女孩，但她们的聪明还达不到摩诃教一贯圣女人选的要求。
摩诃教要的是“智慧”，不仅仅是记性好，能背书，反应快，这只是最基础的要求，圣女要能够指引教众，需要一种超越寻常人的思想和对事物的洞悉，这是一份天慧，多数人毕生难求，少数人在经历世事后可以堪破，只有极少数的存在能天生就有这种通透智慧，所以摩诃教才会认为这是“神赐”。
这样的孩子很难找到，以至于有的圣女一生都寻找不到自己的继承人，培养的学生通不过考验，导致圣女一脉无人承续，直到新的圣女出现。
所以阿曼并不想让女儿接替这个职位。
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儿，她明白教主为什么会问她这个问题，他当然知道阿曼这样做是一份慈母之心，害怕早早就让自己的女儿失去对未来的选择，只能困守一城，她自己可以为摩诃教贡献一生，哪怕最后让丈夫带着女儿往返两地，自己只要能每隔一段时日就能见到他们父女俩，便足够了。
这点心思，教主和圣女阿曼都心里有数，教主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在追问她的心，如果今天有这份资质的是别人，你会不会培养，为什么你自己的女儿不可以。
唯独，才是教主这句问话的致命处。
摩诃教讲，人人心中都有智慧种，先行者要引导尚在蒙昧中的人，如举火引路，手持明珠，人心中可以有爱憎分别，但在人生的选择上，焉能有此分别心？沙丽有这份天慧，你就该全力培养她，这才是对神明恩赐的虔诚，只有你自己做到了，才能去对教众宣讲真义。
你是摩诃教的圣女。
孙钰卢正是知道妻子心中母爱和信仰的撕扯，才会这般沉默。
她静静看着父亲的神情，又看向心中殷切期盼的中年人，可能父亲都没有发现，这位中年管事说到老夫人的病时，拿起了桌上的杯子饮茶，这个动作有些不自然，这是在遮掩神情。
那位老夫人的病虽然现在没有大碍，但多半折损了寿数，天命有尽，他这样急着想要父亲带着妻女返乡的缘由，应该是想要他们去见一见那位老夫人。
可偏偏那位老夫人并不让他们将这件事现在就告诉孙钰卢，是害怕他着急，因此和妻子产生矛盾。
她安静地依偎着父亲，想到了那天“教主”的目光，心神不定的母亲没有发现，那位教主其实一直若有若无地看着她，那句话不仅仅是在问阿曼，也是在问沙丽。
你是天生聪慧的女子，是生命流传的继承者，你想不想要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更远，你能不能体会母亲哪怕违背信仰也想要保护你的一片苦心？
你又要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她轻声开口道：“爹爹，你能不能带我，去看一看祖母？”
孙钰卢隐下愁色，笑道：“好，等沙丽长大一些，我们就去中原看望奶奶。”
她眨了眨和母亲一样的蓝眼睛，依旧细声细气道：“还是现在去吧，长大后，我想做圣女，应该就去不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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