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管还想要问什么，这时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一个穿着类似管家的人物在门口向主管伸手示意。
主管站起身跟着那人走了出去。
不知为何，沈凝发现自己居然能断断续续听到他们在外面的交谈。
“不再追问？这只是霍华德先生的意思还是上面……”
“先生已经和上面说过了，你可以回去问问，其余无可奉告。”
没多久，主管回来带走了他带过来的人。
管家模样的人走到沈凝身边，看着沉默的沈凝，恭敬地道：“先生说过去发生的一切他负责沟通和解决，您不必过多顾虑。”
“住院和医疗的全部费用也由先生解决。”
“另外，先生也帮您向大学提交了说明，帮您申请休学一段时间。待您完全恢复健康，可随时返校继续学业。”
“您还有什么疑问或需要吗？”
沈凝张了张口，却不知该问什么。
问什么好呢？
问霍华德到底是不是真的霍华德？
问霍华德是不是还记得过去发生了什么？
问那些事是否只是自己疯了的臆想？
对方甚至没有过来看他，只派了个信任的手下。
可是……如果他是真正的霍华德，为什么还要帮他安排好一切，如果他是“祂”……
不是说好了他不会再孤独了，为什么不亲自来见自己？
高寒呢？
沈凝很矛盾，他既想找到高寒的状况，又不想霍华德知道他担心高寒。
无数的疑问堵在他的喉口，可沈凝一对上管家那张带着公公式化恭敬的面容，又忽然觉得什么都不必问了。
他既不来，何必再问。
沈凝只是摇了摇头。
对方向沈凝深深鞠躬，转身离开了病房，还不忘帮他带上门。
房门关上后，沈凝缓缓将自己团了起来，他闭上眼。
又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
恢复了一段时间后，沈凝也试图询问其他获救者目前的状况。
护士很理解他的心情，也试图安抚他，但她们不负责照顾其他人，也不清楚他们的状况。
问医生，医生只说他们恢复的不错。
沈凝询问是否可以每日送报纸进来，很快得到回复说可以。
从此后，每天的报纸成为了他了解外界的唯一信息来源。
荣耀号沉没的新闻给世界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十三日后搜救到幸存者和霍华德、沈凝莫名出现在新大陆西岸更是引得世界震动。
各种阴谋猜测连篇累牍，所有获救者的状况都受到了十二万分的关注。
沈凝的目光被其中一行字吸引了……
【荣耀号沉没，船上乘客和船员在内共计490人丧生大海，幸存者共计13人，其中11位在海域内被救起，还有2人奇迹生还。】
也就是说，除了到达马里努斯的十三人之外，其余乘客全部命丧大海。
沈凝顿时觉得胃部抽痛。
不，不不不，他们十三人真的还活着吗？
坐在病床上，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明亮天光看着报纸的沈凝，再次对身边的一切产生了怀疑。
沈凝在报纸上还看到了许多对史密斯船长、威廉大副和两个工程师的采访，还有他们的照片。
黑白印刷的照片十分模糊，可如此模糊的轮廓，沈凝还是能看出他们脸上的疲惫和无奈。
采访内容来来回回都是那些，船长他们说自己跳上了救生艇，然后救生艇被海水打翻，再有记忆就是在船上被人救醒。
看着这些报道，沈凝也觉得深深的疲惫。
报纸上没有写他和霍华德神奇出现在新大陆西岸，也许外界并不清楚这件事。
那些这些记者也没有在他醒来的第一时间就骑兵冲锋一般冲到他病床前采访他，他也没有被有关部门反复纠缠询问……
他能这么安慰在医院修养，他知道的，这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帮助他。
那只能是霍华德。
可，这个霍华德，究竟是人类霍华德，还是……
而且，他在报纸上没有看到对高寒的采访。
沈凝越发混乱和矛盾。
高寒、高寒、高寒，他还活着吗？他还记得吗？
其他人似乎都不记得了，如果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岂不是说他一个人被遗弃在那段充满扭曲和痛苦的回忆中。
他能向谁倾诉，又有谁会相信他？
时间拉长，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好，精神状态却每况愈下。
他的脑子不受控制地回放着马里努斯的一切。
沈凝受不了，向医生要了笔和本子，他在本上开始记录在马里努斯上的经历。
写一段，就划掉一段。
划掉一段，在下一页继续写。
他既期望那段经历是假的，却又无法真的忘记。
他快要发疯了。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白天，沈凝平静地对给他检查身体的医生说：“高寒在哪里就医呢？他还记得过去的一切吗？”
医生的动作一顿。
在他开口前，沈凝道：“我知道你是他派来的，你应该知道一些事。”
“告诉我吧，如果他还想见我，我也想见见他。”
医生沉默，没有回答。
沈凝转头看向他，逼视着他，道：“还是说，他不允许我知道，也不允许我去见高寒？”
医生叹了口气，道：“霍华德先生说过，如果您问起了其他人，我们可以告诉您。”
“您提及的那位高寒先生，也住在我们医院。”
“不过他入院时状态更好，在隔壁楼修养。”
“我们也曾问过他，是否还记得海难发生后的事情，他回答我们已经全部忘记了。”
“你确定，要去见他吗？如果要去，我可以帮你申请下。”
忘记了？
难道只有我记得吗？还是说……是我臆想出了那一切？
沈凝咬了咬唇，还是坚定地道：“我要去见他，麻烦您帮忙申请了。”
很快，沈凝就得到了回复，他被允许探视高寒。
在护士的陪伴下，沈凝下楼穿过花园，来到了隔壁楼的楼下。
此时夏日的阳光正好，高寒正坐在树影下的长椅上，姿态放松地看着花园中散步的病人们，神态平和而温柔。
树影婆娑间，点点碎金的光斑打在他的脸上，沈凝甚至能看到他嘴角微带的弧度。
沈凝的心却忽然沉了下去。
明明是夏日，在那一瞬间，他像是忽然有一座冰山撞进心中。
他忽然意识到，高寒是真的不记得了。
他一点都不记得马里努斯上发生的一切，所以他可以如此闲适地享受着劫后余生的悠闲时光。
他一点都不焦虑、不痛苦，也不会在无人时反复咀嚼那段可怖的回忆。
那他……也不是沈凝想要找的那个“高寒”。
沈凝忽然意识到，也许他想要找的那个“高寒”，从来就不存在……不，不是不存在，而是不是眼前的这个高寒。
一直以来，跟他说期望他更依赖自己的，只是“祂”而已。
他何必再去见现在的高寒。
再见之后难道还能有什么结果吗？
再过去向一个一无所知的人倾吐快要把自己逼疯的记忆，将另一个平和的人拉进自己心里那片沤到发烂的情绪沼泽？
他现在冲上去跟高寒说那些，除了打破他现在的平和之外，还会获得其他吗？
沈凝正是意识到了那些都是无意义的，他才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样，再也无法上前一步。
可是……
如果他们都不记得，如果只有我记得……
这岂不是意味着，他又一次被“抛弃”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还记得呢？
——
沈凝甚至没有上前去问，而是落荒而逃。
回到自己的病房里，他再次翻出那本满是文字和涂抹痕迹的笔记本，反反复复确认上面的文字。
难道只剩下一个选择了吗？
去见霍华德，问他是否还记得过去的一切，或者向他求证那是不是真实存在过的？
可是……沈凝永远也忘不了从那具皮囊里倾泻而出的、涌动的绚烂偏光。
霍华德如果是人类，那他或许和高寒一样没有过去的记忆。
霍华德如果不是人类……他向未知去求证未知的存在，难道不太荒谬了吗？
沈凝一时间很难分清，他到底期不期望霍华德是不是人类。
但是……如果一个人的存在不能从自己的记忆中得到确证，却要从他者中才能获得确证，那他究竟是否真的存在呢？
沈凝始终无法做出去见霍华德的决定。
在反复咀嚼记忆的过程中，现实和回忆的界限慢慢不再分明，弥漫着浓雾的梦境日复一日地侵袭着他的睡眠。
沈凝又一次猛地从床上惊醒，睁开眼后，望着漆黑的天花板……
他感觉到了，他又一次闻到了，那种属于大海的咸涩气息，在他的鼻腔内翻涌着。
他真的闻到了。
大海的气息。
祂的气息。
那一刻，他反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多日来的挣扎和犹疑逐渐退却，梦中的海浪与浓雾淹没了他。
其实，他清楚的，见与不见霍华德其实并没有那么必要……
沈凝坐起身，走到桌前取出那个自己反复涂抹的笔记本，直接将它翻到最后。
在唯一干净的封底上，他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星历1926年6月37日，我的鼻腔与口腔中，又一次充满到了咸涩的腥味，我知道……祂还是跟过来了。
不，与其说是跟过来了，不如说祂一直在我的身上。
我还是承认了，那段记忆是真的，过去的一切都是存在过的，祂也是真实存在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怀疑这一切，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否定这一切。
其实不必那么痛苦，向祂祈求就好了。
就这样……永远回到深海……
沈凝一边写着，他的双眼中不断涌出咸涩的液体。
那些液体先是透明的，后逐渐露出冷色的偏光。
那无穷无尽的偏光围绕着沈凝，如同一个拥抱。
沈凝在这偏光中，缓缓闭上了眼。
啪嗒。
一根笔掉落在地。
—
自此之后，那片有限的海汇入了无限的海。
他不再为流下的泪而痛苦，也不再留恋这片干涸的大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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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沉于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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