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对眼睛凝在他脸上,盯得他双颊发红。言子笙赶紧解释道:“我叫言子笙,表字守真,是五皇子的伴读。”
傅临风一听是五皇子,扫了眼少年郎的小胳膊小腿,轻“啧”一声,拍拍他的肩膀道:“皇后殿下的赏赐记得多吃点。”那双小眼睛里流露出的同情,让言子笙更加心神不定。
崔容用扇柄抵着下巴,想了想,“你就是惠妃殿下特意指的那个言子笙?”他见眼前人点头,了然一笑,便伸手过来揽住少年人的肩膀,道:“难怪呢,看起来就聪明。以后还要多多劳烦你这位大才子啦!”
方才还说他“不怎么样”,转头又说聪明。
言子笙收了笑,挣脱他的胳膊,“断不敢当。还不知如何称呼?”因带了怒气,语气有点冲。
话才说完,言子笙就有些后悔,看崔容衣着便知出身不凡,不是他开罪得起的。
“崔容,”黄衣少年又将扇子展开,露齿一笑,“你唤我‘一行’便是,这是我的字。”
他没猜错,这人是个得罪不起的。既然姓崔,想必同德妃系出一家,俱属博陵崔氏。
言子笙纵然心里不快,面上也不敢再流露半分。他拱手同崔容见礼,低眉敛目道:“原来是一行兄。”
崔容看他恢复了毕恭毕敬的样子,瞬时有些意兴阑珊,懒懒的同他搭话,却都是在盘问。譬如今年几岁,平常都念什么书,家中长辈任何官职。
言子笙规规矩矩的,即便不耐也一一应答,浑然不觉间就把自己掀了个底朝天。
那厢,傅临风三步并两步走,很快就到了马车边。也不知道江沉玉在吃什么药,吃了这么久都不见人。
他在外头等了片刻,终究是不耐烦,朝一旁的小童努努嘴。
那小奴机灵得很,当即趴在青砖上,脊背拱起,成了傅临风的肉身台阶。
里头人说话声音压得极低,听不真切。傅临风一只脚才踏上马车,踩着的板子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惊扰了里面坐着的人。
江沉玉的小厮掀开帘子,一惊,张口呼道:“傅郎君当心!”
原来是傅临风一脚踩空,整个人惊慌失措,朝后仰倒。四周立着的宫人赶紧一拥而上,及时将他扶住。
傅临风惊愕之余,愣是没能张口呼救,险些在宫门口丢了大面子。
可怜被他踩了好几脚的小奴,脸蛋涨得血红,膝盖发抖,还在强撑。
宫人们将他扶好站稳,这才松开手四散而去。傅临风自觉失了脸面,却又不好在宫门口发作。他恶狠狠地瞪了那小奴一眼,就走开了。
崔容远远看着,顿时用扇子掩面,无声大笑。
直到几位郎君的笼箱都整理好了,江沉玉才姗姗来迟地下了马车,面容端肃,跟在最后头入了宫门。
王逢吉略撩衣袍,大步走在最前头。
一行人经过数道宫门,至日华门处,早有数名青衣典引等候在此,将人领去安排好的各宫殿内,只等这几日安顿好。
谷雨之后,便要每日卯时之前起来,同诸位殿下一同前往承文馆读书。
这承文馆是专门用做宫中皇子、宗室子弟读书的宫殿。说是专用,其实一度废止,复又启用。真算起来,倒也没有许多年。
庆和年间,高宗皇帝,也就是先帝,格外宠爱幼子徽。
萧徽年仅九岁,就进封平宣王。一年后,又授上柱国。等到平宣王萧徽渐渐长大,先帝也不催促他前往封地,反而长驻京畿。
萧徽体弱,有眩晕之症。先帝亲自煎药喂之。甚至在一次家宴上,先帝破格逾制,将东都的前朝御苑赏赐给他。
太子弘本就善妒,听此消息,心中愈发惶惶难安,将自己的亲兄弟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同年岁末,萧弘就开始私下鼓动学馆的学士伪造诏书。
庆和八年,元宵节后,有人同先帝密报,说是宫中有人谋逆。
隔天夜里,禁军搜宫,在东宫中,搜出了一封笔迹近乎以假乱真的遗诏。
先帝盛怒之下将萧弘废为庶人,囚禁于房陵。
数月后,萧弘惊惧而死。
同太子过从甚密的十余名学士坐罪斩首。学馆亦被废除,充作存放典籍之所。
先帝励精图治,不勤后宫,因此子嗣不丰。统共也不过五位皇子,其中废太子弘、今上、平宣王,这三位都是皇后所出。故而,嫡出皇子都住在皇后的殿内,由其亲自抚养。年岁渐长,则请大儒教导。
等到圣人即位,天下大定,于是广纳妃嫔、扩充□□。宫中统共有过数十位皇子、公主。
长皇子为贤妃所出,据说一出生,宫殿周围就被金光笼罩。圣人大喜过望,取名萧承明。景明二年,便册立皇长子为太子,将弘文馆改为承文馆,打算留作太子将来读书用。
只可惜,天不假年。这位长皇子不足五岁便夭折了。同年八月,贤妃亦因哀恸过度而病故。圣人悲戚无比,追谥长子为懿德太子、贤妃为贞元皇后。
而圣人为长皇子启用的承文馆,也再度被尘封。后来是宫中皇子渐长,自然要单辟一宫教授四书五经。由皇后提议修葺。这里也就再次成了皇子宗室念书的地方。
大约是圣人怀念懿德太子,就照旧叫做承文馆。
进宫的伴读一般会被安置在外殿的小院内,如无必要,逢年过节才能回家。于是几人过了这道日华门,就分开往各自的去处了。
崔容刻意放慢脚步等着,就见数十名抱着囊箧的内侍后头,缓缓走出来一名高挑少年。他似乎被远处的登高楼所吸引,时不时侧目过去,瞧那丹檐坠着的精巧铜铃。
恰巧对上了守株待兔的崔容。少年郎同他轻轻一笑,颔首以礼。
当真是惊鸿一瞥,崔容是被身侧的宫侍提醒,才回过神来的。
为首的宫人是德妃殿中的老人,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竟也好奇地开口问道:“那位便是江中丞的孙儿么?”
“应当是,”崔容展开折扇,掩饰自己的失态。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面上已经挂上了平素的笑容。
崔德妃是他的姑母,七皇子又是爱闹的年纪,常常召这个兄长的孩子入宫相伴。从日华门到飞霜殿的路,他可谓是了如指掌,当下步履飞快,渐渐走远了。
傅临风就远没有他这么潇洒了。他在宫门口失了脸面,又羞又恼,迁怒之下对身后的江沉玉也记上一笔。
他目不斜视地走到了长阁殿,由宫侍引入了西南角的一处庭院内。傅临风早前入宫也是住这里,仆从也是轻车熟路地收拾起来。
此处离六皇子的长阁殿,也就一条廊道的距离。傅临风斜倚在黄花梨的雕花木榻上,气喘吁吁,脊背被汗水浸得半透不透,很不舒服。
傅临风是不愿意入宫的。他同六皇子固然交情不错。可宫里规矩大,他在家里称王称霸惯了,在宫里却不得不诸多收敛,并不好受。
不过,他就算了,圣人偏偏指了江家的伧人来做伴读,真不知道是为甚。
按照自家老头子的说法,就是圣人对当朝太子寄予厚望,并不考虑旁人。
此次入宫的伴读一共六位,大都是官宦子弟。
虽说是为皇子伴读,本质上不过是寻个玩伴,远不能与当年的两位东宫伴读比拟。
那两位伴读,一位是文承殊渥、诗骨风流的陆家三郎,另一位顾家少将军,亦是冲襟朗鉴、风度卓然。
二人之于太子有如左膀右臂,将来必定是股肱之臣。圣人心系东宫,真可谓是爱之真切而思虑深远。
这些话,傅临风听了个大概。他一听到陆三郎的名字就头大。
这位陆三郎大概是长安城中各家少年郎的噩梦。他名陆怀瑾,字含瑜,是陆相的第三子。姿容极佳,学问也好。
圣人听闻他天赋卓绝,召进了宫里一见,发现传言不虚,便指了做太子伴读。
每每提到陆家三公子,长辈们就要拿自家子侄同他比较,耳朵都能听起茧子来。
偏偏无人能敌他风采,怎么教人不生气?
他一面擦汗,一面觉得以后日子煎熬。这才三月天,若是到了盛夏酷暑,那可要怎么过?
就在这时,内侍奉了口谕前来,说是皇后要见他二人。
傅临风赶紧从榻上下来,整理衣冠,然后跟着内侍出了院门,穿过长长的廊道。
等临近承香殿外,傅临风远远就瞧见内侍身后的少年郎。他不禁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心中暗想:我这才说了陆怀瑾的坏话,怎么就瞧见他了?
直到对方越走越近,傅临风才觉出差别来。
此人纵然身量高挑,却并不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看起来要小多了。虽说也生得十分好看,却与陆怀瑾并不相同。
眼前这位眉眼要稚嫩一些,五官亦柔和许多,人也更清瘦单薄。两人最像的是那股子遗世独立的翩然风姿。不过陆怀瑾本质是恃才傲物,眼前这位则要和煦得多。
他想了又想,骤然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对方便是江家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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