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香殿果如其名,异香扑鼻。江沉玉心中觉得好奇,却又不好肆意观看,只好垂着脑袋,跟在侍官身后。
正殿中铺遍宣城织作的红线毯,彩丝茸茸、线软花虚。两侧的螺钿檀色翘头案上,是花房新裁的各色牡丹。
端坐席间的是当朝皇后,她出身太原王氏,门第华贵,威仪万千。即便隔着帘幔,也没有人敢抬头。只能依稀窥见稠红的石榴裙一角。
而她的身侧是七公主萧毓辉,封号宝庆,小名阿妩,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少女莹白的裙边与长长的珍珠串子,随着主人的动作而轻轻摇晃。柔和的光晕,将她鞋尖上的珠玉渲染得朦胧幽远。
两位伴读垂首行礼时,皇后正在同她的小女儿亲昵地商量,今日要戴哪枝牡丹合适。“阿妩今日的珍珠裙素了点,还是配这支蹙金球,添些彩。”
这时,杏黄的帷幔被掀开,萧毓辉亲切地唤道:“六哥!”
来人正是六皇子萧祈云。他没有说话,径直走了过来向皇后行礼。
少年天生一对凤眸,眼尾上挑,光艳溢目。身上一袭朱红的衫子。将他的皮肤衬得愈发白皙,亮灿灿的金冠在他美丽的脸孔上映出耀眼的神采。这一刻,殿中繁复精美的陈设都成了他身后模糊的影子。
江沉玉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瞧着六殿下一步步朝他走来。
辉煌的宫殿与广阔的住处都令他既紧张又雀跃,穿梭在雕栏画栋中的宫人们大多沉默寡言,使他有一种置身壁画绘卷的错 觉。而居住其中的皇亲贵胄,则让他终于有了入宫的实感。他盯着萧祈云,心底生出一股强烈想同对方交好的念头。
“咳,”身旁有人轻轻咳了一声,是在提醒他。
六殿下脸上越来越明显的怒意总算令江沉玉垂下脑袋,规规矩矩地跪着,不敢再看。
眼前出现一双绣着云纹的小靴,然后是环佩的丝线垂绦,赤红色的菱纹罗衣,以及凝在他身上、仿佛要把人看穿的灼灼视线。
承香殿中的馥郁香气,同这来者不善的视线混在一起,让周遭的氛围顿时变得窒息沉闷。
精致如人偶般的六殿下没有说话。
江沉玉渐渐意识到自己依旧不受欢迎的事实,失落之余,反而镇定下来。他的额角沁出些细汗。
同一旁满头大汗的傅临风相比,少年人过分清瘦了。
宽大的衣物贴着身体,透出单薄的脊背线条来,像是一折就碎的细竹。可他偏偏跪的很稳当。既没有耐不住性子偷偷动作,也半点没有要摇摇欲坠的样子,称得上稳若磐石。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后温言出声道:“都起来吧。”她朝身侧的内侍使了个眼色,示意宫人去扶两个孩子。
“谢皇后殿下。”
“谢皇后殿下。”
傅临风在承香殿中素来自在,这次跟着江沉玉一道,连带着跪久了。他猛然站起,眼前阵阵发黑,脚步踉跄失措,不得不抓住内侍的手臂稳好身形。
他用余光去窥江沉玉,不想那人根本无需搀扶。傅临风皱了皱鼻子,心中又记了一笔仇。
皇后朝六皇子招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前来,说道:“六郎,这位是江中丞的幼孙,比你长上两岁,唤作沉玉。至于临风,你二人平日玩惯的,想来无需母亲多言。”
“儿臣晓得,”萧祈云的声音听起来兴致缺缺,敷衍至极。
傅临风趁着无人在意,悄悄同六皇子挤眉弄眼,却不想正好对上皇后斜斜一睨。
那眸光如有实质,教他赶忙将头垂的更低些,作乖觉状。
六皇子当然注意到了傅临风的小动作,不过他并不在意,正死死地盯着江沉玉,试图从对方身上揪出点错处来。他年岁尚幼,一双凤眸还略圆了些。纵使神态高傲,也带着一股孩子气。
萧祈云见江沉玉行止得当,并无瑕疵,不免越看越气。
始作俑者宝庆公主倒是十二万分的怡然自得。她捏着两支蹙金球,明目张胆地瞧了又瞧,仿佛在欣赏什么名家画卷。萧祈云瞥见她这番作态,又不好当庭下小妹的脸面,只能无声地轻嗤,恼得脸色愈差。
皇后将他几人的的动作收入眼底,伸手抚了抚女儿的发鬓。
她是知道其中缘故的。
说起来,还是宝庆公主无伤大雅的小癖好所致。萧毓辉自小就喜好美人。她的珠镜殿中近身侍奉的宫人无一不美。相貌平庸者大都在偏殿做些杂事。若无要事,那是绝不敢在公主跟前出现的。
约莫一年前,她在东宫见了陆三郎一面,便念念不忘,央着圣人赐驸马。陛下只当她孩子心性,不以为意。宝庆公主却因此而时常出入东宫。
也是凑巧,前些日子,有好事者问起顾少将军,那位身世离奇的江家小郎如何。对方随口答了一句“相貌卓绝”,旁人听了并不当回事,反倒教一旁的萧毓辉惦记上了。
她是知道的,顾青翰平常并不夸人相貌,那么此人必然着实不俗。她一向备受宠爱,肆意妄为。在陛下替几位皇子选伴读的时候,萧毓辉便开口提议。
等到六殿下知道消息,圣旨已下,无可转圜了。萧祈云为此生了几日的闷气,倒不是他原本心中有人选,而是这位江家小郎实在不堪匹配。
江沉玉在家中排行第三,说起来,倒也是位三郎。
至于他的来历,就有些离奇了。约莫七年前的上元节,江家的仆从贪看烟花,结果转个头的功夫,就不见了自家小公子。之后,江家寻觅多年,未有结果。三年前,即正平四年,由顾家少将军——顾青翰将他从西北寻回的。
不过,顾青翰起初是不知道他身世的。顾小将军只是一时兴起,从流民之中选了此人做自己的书童。回京之后,将他带了回来,安置在顾府。
江侍郎同安国公吃茶之时,意外发现了他。
据说他同生母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江侍郎惊诧之下,甚至误以为亡妻魂归人世,不免又惊又惧、涕泗横流,失态至极。
这桩稀奇身世当个故事都不怎么样。六皇子自己读到这种话本子,定要嫌烂俗。更何况是要在自己身边一同读书。
六殿下最初设想中的伴读,礼仪、相貌当然不能差,诗书是一定要精的,若能有几分武艺则更好,最重要的是要有意思。
然而,母亲选的傅临风他就不大满意,是南康郡主同母亲交好才定的,也就胜在听话罢了。当然,现在有江沉玉做对比,那还是熟悉一些的傅临风更好些。
那少年在乡野厮混多年,举止粗鲁都是次要的,算来也不曾读几年书,怕是识文断字都有些困难。这样一个人选作皇子伴读,将来到底是他陪伴六殿下读书,还是皇子殿下协他开蒙都未可知。
皇后起初也是这般想,有意劝阻陛下。六皇子的母妃小王氏进宫,到底是因她这个皇后的缘故。
小王氏是她的堂妹,自幼熟读诗书,心思细腻又生得貌美,有雨后芙蓉之娇态。圣人在王家设宴时夸赞了她一句。彼时,郭氏盛宠,她这个皇后却在产下四公主后缠绵病榻,备受冷落。家中见此情状,便忙不迭的将堂妹送进了宫。
然而,王家全然误会了圣人的意思。堂妹有惠班之才,却不得圣心,还屡遭郭氏挑衅。她虽有心庇护,可圣宠一事,她也是无可奈何。
四公主因病早夭,堂妹就是在这时怀了孕。皇后想,或许这是她死去的女儿重新降生在了堂妹的腹中。
皇后的几个孩子,三郎幼时被太后带走,大一些就住进了东宫。两位公主皆是乳母抚养,一个三岁发热没捱过去,另一个胎里不足,生下来七个月就去了。
她贵为皇后,却不曾亲自抚养孩子。每念及此,她便闷闷不乐,遗憾至极。
再后来,堂妹产子艰难,生下六郎就离开了人世。
皇后怜他失怙,亲自抚养,百般疼宠,却是一叶障目,一时间看不清楚圣人的用意。
还是身侧的女吏劝阻她,“圣人始终属意东宫,旁的皇子再聪颖都要避其锋芒。对您来说,不是件好事么?况且,左右不过是个玩伴,何必为此惊扰圣人呢?”
那天,皇后终究没有离开承香殿。
只是,她总觉得亏待了六皇子。今日召见,也是她做母亲的一番自我安慰。她原本想,若是此人实在礼数不周,就正好借机将人换掉。可现下见了,又换了主意,觉得顺其自然亦无妨。
她心中暗想:临风固然同六郎脾性相投,就是容易胡闹过了。无论旁人怎么说,这孩子看起来举止沉稳,又生的不俗。同临风那孩子一个好动,一个宜静,互为相补,倒也合适。六郎虽性子傲了些,也不是容不下人的。正如女吏所言,一个玩伴罢了。最要紧的是品性,学问都是次要的。
皇后这般想了一圈,对殿中站着的少年郎越看越觉得不错,也就歇了挑刺心思,赏了两人文房四宝并一匣沉水香,便叫他们退下了。
注:
1.彩丝茸茸香拂拂,线软花虚不胜物。出自唐白居易《红线毯》
2.蹙金球:牡丹品种,出自北宋周师厚《洛阳牡丹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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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承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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