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祈云不喜欢这个从穷乡僻壤冒出来的新伴读。
理由也很简单。那小子看起来又蠢又笨。偏偏母亲见了他似乎还很满意。小妹就更别提了,但凡能入她眼的,死罪都能被她给赦免了。更何况江沉玉确实生得唬人。
宫里头,圣人虽爱重太子,对旁的皇子也称得上慈爱。皇后又对他颇为疼宠,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养得很有些唯我独尊。
萧祈云没想到自己刚要入学,就出师不利,撞上了个呆头鹅伴读。六殿下近乎完美的道路中出现了一颗碍眼的小石子。他辗转反侧,就在想如何倾泻心头这口恶气。
长阁殿一角,五尺高的山水纱绢障子后,织锦帷幔将偌大的宫室分隔开来,形成一间小小的暖阁。
青瓷熏炉中放着一块巴掌大的银片,几枚褐色香丸安置其上。轻烟袅袅,散发出浅淡的香气。此香名为“雪中春信”,是玄都观的卧云道人所制。十金一匣,长安的贵人们趋之若鹜。
檀木牙床下放着几只鎏金铜炉。烧的是上等的银丝炭,又没气味,又不容易熄灭,将室内烘得温暖如春。
数枝盛放的白雪塔插在琉璃净瓶中。前朝也喜牡丹,尤以魏紫姚黄为贵。本朝太后偏爱这玉盘承露的冷素,移栽了十余株在她老人家的兴庆殿中。
太后的寿辰上,圣人曾写过咏白牡丹的诗句。一时之间,原本无人赏玩的白牡丹价贵数倍,成了长安豪贵的新宠。
每每到了盛放的季节,太后都会剪下几枝,赐予女眷,以示恩典。不过皇后并不喜欢白牡丹,嫌其色清质浅、单薄无趣,更爱妍丽的金衣仙。偏偏也不知怎么回事,她身边皇子皇女同太后并不亲近,却也从了这喜好,实在教皇后无可奈何。
黑漆嵌螺的八角壶门几上,摆了满满当当的点心。除却惯例的三样,还有两盏清凉臛,一碟花折鹅糕,两盅杏酪酥以及一盘被吃了两块的蟹粉毕罗。
可殿中的两人都没甚心思再用。
萧祈云倚着一只凭几,正皱着眉头思索。一旁的傅临风被闷得有些热。他倒是有心吃些东西,然而每每刚伸出手,就被萧祈云冷冷地瞧,最后不得不搜肠刮肚地想法子。
“有了,殿下不若让先生拿竹板抽他?”傅临风说完,一面观察六殿下脸色,一面夹了块点心,想往嘴里送。
萧祈云斜睨了他一眼,轻嗤一声,驳道:“无缘无故的,那帮老头罚他做什么?”
“殿下只要不答先生的问题,不就要他受罚了么?”傅临风讪讪地放下筷子,挤着眼睛笑,很为自己的提议感到满意。
谁知话音刚落,就被萧祈云狠狠剜了一眼,“尽出馊主意!不过几个老学究的提问,我岂会答不上来?“
看来他的糕饼是彻底吃不成了。傅临风来六皇子的长阁殿,本就是想着皇后会多赐些点心,没想到一口没吃着,还要讨嫌。他心里后悔不迭,嘴上却不敢放肆。他摸着脑门小声道:“不过是假装,假装罢了。”
“为何要假装?”萧祈云格外不屑,冷声道,“为了个江沉玉,我堂堂皇子还要故作愚钝么?”
傅临风是彻底没辙了,从袖中掏出锦帕擦了擦汗,讨好道:“是我思虑不周了。既如此,殿下何必为他这般耗费心神?就当没这个人不就完了?”
“你瞎了,我可没瞎。”
“这,这,”傅临风这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汗如雨下的。肩膀缩了起来,将圆润的下巴挤出两层白肉。
“所以我才不愿意进宫,怪遭罪的,”傅临风只敢在心里嘀咕,万万没说出来的胆量。
萧祈云自顾自地生闷气。要说他才见了江沉玉几面,何至于有这么大的成见。
在承香殿中,那小子肆无忌惮地瞧他,被自己瞪了才装模作样地缩回去。母亲居然还觉得他规矩。自小亲他的小妹,就为了一张脸在父亲跟前胡言乱语。
六殿下刚满八岁,竟然品味到几分圣人亲耳听闻女儿要驸马的苦涩心情。
此人糟糕的过往,同陆怀瑾相似的风姿,林林总总加起来,滚雪球一般成了心头的疙瘩。
最要命的是,他发现这个西北来的落魄小子居然比他高了整整一大截!和他同年的韦少恒怕是都没他高,凭什么?
想到这里,他不轻不重地踹了眼前的人一脚,“你怎么光横着长?”
裹在锦衣中的滚圆肉腿重若千钧,观之庞然,却软趴趴的,踢上一脚就浮肉飞涌,好似小池波涛。
傅临风吃痛,探出去的手一抖,险些打翻了小几。
他内心无奈地狂吼,“殿下您是既不长个,也不长肉啊!”不过,明面上,他是断不敢将这句话说出口的,只能讪讪地笑着,唯有眼神热烈地盯着糕点。
或许是傅小公子的眸光太哀怨,又大约是萧祈云自己也气饿了,总之,六殿下到底是想起了这些吃食,命人换了两副筷子,相当不客气地招呼道:“来吃吧。”
古语有云:志士不食嗟来之食。可惜傅郎君是个与六殿下同龄的小胖子,没甚骨气,肚里又馋虫发作。他听了这话,眉开眼笑,挪到近前,大快朵颐。
傅临风能长得这般富贵圆满,当然是个爱吃会吃的,尤其喜好炸物。不过一眨眼功夫,他就将鱼羊栗丸吃空了,半点不嫌腻。
萧祈云则挑食得很。他拿了筷子捡酥饼里的蟹粉,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或许是心里存着事,平日最喜欢的蟹粉毕罗吃起来也没滋没味的。
萧祈云弃了它,胡乱地夹了一筷子乳饼。他不喜欢牛乳的奶腥味,做成酥饼方肯入口。可今日,这寻常能用的乳饼也变得难吃极了。
六殿下“啪”的一声放下筷子,怒道:“怎么甜成这样?齁得腻人。”
一旁吃了大半的傅临风也不得不停下,对着垂首的内侍使眼色,道:“还不撤下去?”
“是。”宦人赶忙上前,面色如常地将乳饼撤走。不一会儿,食监便遣人来问掌事郑愔,要不要添些别的。
这是常有的事情。
六殿下口味刁钻。太淡了不吃、太重了不用;太甜了不用、太咸了也不吃。今日说要吃鱼脍,明日又嫌腥;才夸了羊鲊鲜美,转头又说没滋味。
有时寒冬腊月的,却要在暖阁饮雪泡梅花酒。等到了酷暑炎夏,突发奇想的,倒要烫热锅子吃。
时节颠倒,惯爱同老天作对,教人摸不着喜好。也就皇后疼他,每每纵容,连太子殿下都好生羡慕,道是:“母亲疼六郎竟远胜于我。”
当然,太子这话不过是玩笑。东宫自有典膳女官,逢年过节、朝拜献贡之时,陛下又频频赏赐。太子殿下什么奇珍佳肴吃不着,连六殿下好的梅花酒都是东宫一位鱼羹娘子的珍藏。
再者,太子本人恰恰是最纵容六殿下的了。
两年前,诃罗僧人进献了两颗夜明珠,其中一颗名“避水”,小小一枚,约莫孩童手掌大小。昼视如星,夜明如月。六殿下一句“好玩”,太子便当做生辰礼物送给了他。
不过,圣人还是最看重太子殿下。这番国进贡的宝珠也是最先赐予太子。
真要细究,除却太后、圣人、皇后,大约只有平宣王能同太子殿下相较了。
景明元年,太后下了懿旨,命平宣王即日离京,前往荆楚封地。
三日后,平宣王的队伍刚刚抵达槐里驿。圣人念及自家幼弟的眩晕之症,又特意下旨,留小弟携亲眷入京荣养,仍替他置宫室居住。太后深觉不妥,几度劝谏皇帝未果。
可惜陛下主意已定,在兴庆殿内以袖掩泪,泣声连连:“母亲疼爱小郎,我这做哥哥的又何尝不是呢?更何况,父亲临行前也曾嘱托我好好照顾小弟,哪里舍得他离我这样远。”
太后还要再劝,说于理不合。
可圣人坚持:”我已经派了医师与药童一并前去接小弟回京。”
同行的还有小史郭扶,原本是庆和年间进士,解褐浔阳主簿,后剿匪有功,授左武卫兵曹参军。景明五年,因温恭懋著再进宣威将军。此人是个文武双全的,于是差遣去迎平宣王。
言尽于此,太后也不得不作罢,转而欢欢喜喜地向皇帝讨要府邸。
然而,平宣王在途中便头晕目眩,险些不得成行,最终竟然是面如金纸,由数十名力士小心翼翼地抬着入京的。太后盛怒,圣人哀泣不已。
宫中数不尽的参汤并不能让平宣王康健起来。他的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
恰逢此时,平宣王妃窦氏生产,因其本就弱质纤纤,生下长子便仙游而去。这令平宣王大受打击,吐血不止。
算起来,平宣王的婚事似乎总是不顺。景明四年,先帝为他定下的王妃杨氏意外坠湖,救上来之后高热不止,于当夜病故。
这位王妃同平宣王青梅竹马,性情婉顺,姿质清妍,是太后极满意的儿媳,不想就这么没了。
太后同圣人扼腕之余,又为他讨了窦舍人的外孙女。窦氏多年未有所出,好不容易怀有身孕,竟是这样的结果。
圣人对这个孱弱的弟弟格外关照,特赐软轿,免他在宫内徒步行走。府邸也离宫城最近,在永昌坊。据说奢华无匹,可比东宫。坊间都道圣人待弟弟,远远胜过亲子。
要知道,前朝同室操戈,祸起萧墙,致使子嗣凋零,宗室衰亡,终因外戚弄权而国灭。本朝废太子萧弘亦是前车之鉴,如今的圣人实在是位难得的仁德之君。
正平二年,东面的棠棣楼建成。今上携弟登高,焚香折梅,并召群臣宴饮。
宴会上,酒至酣处,平宣王兴之所至,同乐工共奏《霓裳羽衣曲》。据说那夜,即便在长安城外,都能听到这跳珠撼玉的美妙乐声。
注:
1.雪中春信:出自宋陈敬《陈氏香谱》
2.金衣仙:化用自宋司马光《和君贶老君庙姚黄牡丹》的“芳菲触目已萧然,独著金衣奉老仙”
3.花折鹅糕:出自隋谢讽《食经》,已失佚。宋陶谷《清异录》中有提及。
4.棠棣:出自《诗经·小雅·常棣》“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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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炙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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