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临风被这么折腾一遭,歇了寻衅的心思。他脚下生风,赶着去休息,只来得及狠狠剜上对方一眼,却不想正对上江沉玉的后脑勺。
东南角的庭院位置偏僻,离长阁殿远得很。途中隔了些空置角殿,后临一段冷清的小溪。若是夏日倒是舒爽,可现在春寒料峭,是风雨凄凄的时节。
那原本面无表情的小童在内侍离开后,环顾四周,顿时皱起了眉头。
左右是碧瓦朱甍的廊道,地势略高处是一座赭黄八角亭。周围栽有两株半人高的橘子树,许是长久没怎么修剪过,枝桠散乱,歪歪斜斜的。其后立着一道木制影壁,雕以海中仙山,只是浮云浪腾间还残留点点青苔。
后室窗欞上糊的薄纱,据扫洒婢女说是新换的。边缘处泛着黯淡的黄,也看不出来到底是不是新换的。
殿后有三间抱厦,中庭对着的那一间,还未走到窗边,就能感到水流带来的缕缕寒意。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想不到,郎君千辛万苦要带这些厚实被褥,倒是带对了。”
这小童原本是江中丞院子里侍奉笔墨的,字写的不错,为了博一把前程。在旁的家奴都不肯的时候,他便自告奋勇,做了三郎君的贴身小厮。
原本没有名字,家中排行第十七,大家都胡乱叫他小十七,现在做了郎君的小厮,府内的十七郎可多得很,自然不能再这样混叫。于是小十七就由老夫人改了名,叫做阿雁。
当然,后来大家都知晓了。这位新来的小郎君性情温和,最好说话,是个顶漂亮的糊涂人。仆从们大都悔之晚矣。
入宫的旨意下了之后,阿雁便开始替小郎君收拾行囊。
江沉玉自西北苦寒之地而来,初入府时,带着浓厚的乡音,惹人发笑。他来江府三年,其中半年都在矫正举止。
大约是染上了穷乡僻壤的饥民毛病,吃东西惯爱先塞进嘴里,也不咀嚼就吞下去。再精细的食物也似牛嚼牡丹。偏生长了一张王孙公子的脸,看起来别扭极了。
或许因为吃得太多,不到更换衣物的时节,就长高了一大截。因此入宫的袍衫都是两个月前新裁的,用的都是好料子。
家中老夫人特意吩咐做的,说是断不能在宫中失了礼数。连原本大公子爱用的银丝月白缎都用上了。正所谓人靠衣装,乍看上去至少能唬一唬。
眼下轻烟罗正是入时,哪怕寒冬腊月,也有贵人为了风流姿态而穿它。
阿雁头一回摸这等轻飘飘的料子,格外喜欢,恨不能将笼箱都塞满。
偏偏三郎君愁眉苦脸地问他:“如今不是最冷的时候么,带这些轻薄的料子,怎么能御寒呢?”
阿雁当时很没好气地回答:“宫里的寝殿大都设有暖阁,您见了就知道了。”
现在回想起来,阿雁依旧很不服气。他偷偷看了江沉玉一眼,见对方大概没想起来出行前的故事,这才松了口气。
阿雁也是从仆役口中听说的,对方将宫中夸得天花乱坠,好似云锦天宫一般,却没人告诉他暖阁原本只有圣人、皇后、太子才有。
受宠的皇子公主,抑或是妃嫔,则需圣人赐下,还一般是在每年最冷的元月。即便是如今最得圣心的郭惠妃,在三月里,暖阁也是空置的。
冷冰冰的宫殿并未消减江沉玉的孩子兴致。
他面上一派好奇,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然后笑盈盈地跑进了最小的抱厦,朝阿雁道:“我今晚睡这里。”
这又是从乡野带来老毛病了,活像流浪久了的猫狗,喜欢钻小巧逼仄的屋子里睡。
刚入府的时候还闹过好大一个笑话。
守夜的婆子夜里溜出去打叶子戏,回来的时候,外间的小榻上突然多了个人出来。吓得婆子失手摔了灯笼,又跌了一跤,惊的以为见了鬼。
点了灯才发现小郎君蜷作一团,正睡得香甜。
阿雁的眼珠子止不住地往上翻,叹了口气才转过身来,漠然道:“郎君的寝室已经收拾好了。这等小间是小奴该住的。”然后,果不其然地看到对方失落的表情。
阿雁懒得理会,继续收拾东西。纵然他心里不怎么看得上三郎君,却也知道两人荣辱一体,可绝不能在宫里丢江家的脸面。
一想到今天在马车里的对话,阿雁就觉得不妙,原以为对方不过是个没怎么听过的言家,朝中无人。
却不想江沉玉自己早早露了草包的馅。
其实阿雁自己也不知道那个词的意思。可他惯会察言观色,一看言子笙的表情就明白过来。气得他借着用药的名义,反复叮嘱三郎君一定要谨言慎行。
方才路上,那位傅公子分明来者不善。他们贵族子弟之间的龃龉,到头来只会是侍奉的仆从吃苦头。阿雁心头千愁万绪, 耳畔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吵得他心烦意乱。
“郎君若是无事,”阿雁取出几册厚厚的《春秋》,摔在案头上,“请先温温书,免得来日堂上又答不出来。”
阿雁说得不错,他在家里的堂上总是磕磕巴巴的,每每考校都是一塌糊涂。家中的那位老先生亦是长兄的启蒙老师,见了他就唉声叹气,说他同大郎一母所出,怎会如此天差地别,训得江沉玉好不害臊。
江府的孩子大都五岁开蒙,当然也有天赋异禀的,譬如大公子三岁便能诵诗。江沉玉缺了数年的功课。一时之间,即便夙兴夜寐,也难以补上。
听闻他要入宫做伴读,老先生给他装了一屉的书,细细地标注了,嘱托他更要勤奋些,千万莫要懈怠惫懒。
江沉玉正是玩心重的年纪,入了宫被各处的景致迷得晕头转向,一转头就忘了老先生的嘱托。
唯有承香殿中残留的香气久久不绝。
江沉玉听了阿雁的话,心里顿时一阵羞愧。他赶紧点头应好,当即在方塌上坐下,认认真真读起书来。
可惜,今天就不是读书的日子。
青衣宦官提了一只食盒恭敬地走了进来,朗声道:“皇后殿下差小人送来金乳酥一屉、鱼羊金栗一箪,枇杷膏一盏,说是特意为诸位郎君准备的。”
江沉玉赶紧起身谢恩,目光忍不住在那只银鎏金的食盒上略微停留。
宝相花的纹样,底部则是银色的缠枝卷草。盖的顶端隆起,中心铆有莲花宝珠形钮,十分精巧。
还是阿雁生怕他又犯穷酸病,及时点醒他,“郎君快些用,天冷,凉了怕就不好吃了。”
木屉里是金黄色的乳饼,炸成栗子状的肉丸堆叠在双桃银盘里,青瓷盏中则盛着绛红色的枇杷糖水,都是热腾腾的冒着气。
甜香扑鼻,一闻就令人食欲大涨。
江沉玉显然没见过,捧着银碟犹犹豫豫,若不是阿雁眼明手快地塞了双筷子给他,怕是要直接上手抓。
阿雁舔了舔嘴唇,解释道:“这金乳酥是用牛乳煮的,沸了之后点些甜醋,凝固了再裹些粉,压实了下油炸一道再蒸。我听府里的老人说,从前先帝也赐过呢。”他话音才落,就见江沉玉夹了半块往嘴里塞,不免伸长了脖子去看他神色。
“如何?”小童一脸殷切地问他,“味道可好?”
江沉玉眨了眨眼,笑着将银盘递了过去,“你也尝尝?”
**味近在咫尺,阿雁却像竖起毛发的小动物一样往后退,义正言辞地拒绝他,“小奴可不能像公子这么没规矩。”
说完,阿雁将双手揣至袖中,转身赶紧溜了。
江沉玉又招呼了两声,阿雁将木箱子倒腾得“砰砰”作响,愣是背对着人,不肯过来。于是作罢。
光洁明亮的案台,温热的糖汁与点心,同漫天黄尘的沙州天差地别。
阿雁觉得太过冷清僻静的庭院,江沉玉却只是惊讶于它的大与精美。
即便他已经在江府呆了近三年,知晓了门阀间流传着“金银为食器可得不死”的异闻,在使用的时候,还是会战战兢兢。
在遥远的沙州,还是孩童的江沉玉只在七月十五,瞥见过金灿灿的盂兰盆。
哪怕是陈旧的金器,在千万人之中,远远望去仍能感受到它的光泽。
彼时饥困交加的江沉玉心中仅有一个想法:要是能有这样一件金器,这辈子怕是都不用愁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能肆意地触碰到这些昂贵的金银器物。
中丞府尚且如此,宫廷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承香殿中的陈设无不华美,连带着里头坐立的贵人都仿佛被珠宝与金银镀上了一层瑰丽的光彩。
让他觉得恍惚又不安,总觉得自己有一天会被赶出去。
他身上没有任何信物,唯一能辨认的就是这张和生母十分相像的脸孔。
父亲这么说,祖母也这般说。
然而,府邸内的仆役却没有几个见过他的生母。他们都说她因病而终年卧床不起,生下孩子就亡故了。
万一,他并不是江夫人的孩子呢?江沉玉常常为此忧心忡忡,这话却不能对任何人言明。
繁重的课业,令他孜孜不倦的学习,但同时也十分茫然。
曾几何时,江沉玉最大的心愿就是成为寺庙中的抄经人。
沙州最大的佛光寺有良田百亩,僧人们无需交纳赋税,还能从豪族的家眷手中收授香火钱。并非他不想成为僧侣,而是官府的正式度牒要经过层层关卡,还要住持赏识引荐,远不是流民所能肖想的。
可抄经人就没有这许多要求了,会写字就行。
江沉玉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添品妙法莲华经》一卷三钱。若是遇上僧人心情好,抄上七卷便能得一斗米。旱蝗时节,则要抄完《大般涅槃经》整整四十卷才能得这个价钱。
想不到在长安,一斗米竟然足足要四十钱。
听顾家公子说,是遇上关中水患,才翻上了一倍。前些年倒不至如此。
“两京的东西怎么都这样贵?”少年人愁眉苦脸,惴惴不安地询问身后的公子,“那我能回凉州吗?”都护府设在凉州,顾青翰带走他后,在都护府整军数月。
顾青翰听了这话,哈哈大笑的同时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十分豪气地说:“你放心,国公府总不至于让你一个小孩吃不上饭!”
现在想来,他着实闹了不少笑话。江沉玉捧起枇杷糖水一饮而尽,还没放下碗就撞见一双圆圆的眼珠子。
阿雁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侧,酸溜溜地问:“宫里的枇杷汁同府里可一样?”
江沉玉被他吓了一跳,险些呛到,“咳咳,没、没那么甜,更清爽些。”
“哦,”阿雁嘴巴张成圆形,拖出长长的尾音道,“郎君既用完了,就让开些,好教小奴收拾。”
注:
1.金乳酥、鱼羊金栗:出自唐韦巨源《烧尾宴食单》
2.《春秋》原本质简,因此有很多诠释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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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赐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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