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考(十五)
灯笼里,一点豆大的火光摇曳着,光线黯淡,却于无边黑暗中,硬生生破开一隅光明。
借着这微弱的光,苏却细细查看。
只见那些刀口边缘凝结着干涸血痂,伤口周围的皮肉因**而肿胀,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水泡。
豁口狰狞,皮肉外翻,混合着黏附的泥土,泛着令人作呕的颜色。
直到此刻,苏却才明白,为何李长宥那幅画上会有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
因为,所有伤口的主要走向,竟都向着范月楼右手那一侧。
苏却目光沉凝,拿出小刀轻轻拨了拨伤口。
刀尖刚一触及**水泡,就弄破了几个。
破裂后流出的液体裹挟着恶臭,加之黏腻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本就一直强撑着的宋停目睹此景,耳闻此声,鼻嗅此味,终是忍耐不住,扭头接连干呕十数声,直呕得双眼通红,涕泗交流。
而苏却对身旁的动静恍若未闻,只是继续探看。
这些伤口大多都首深尾浅。
她手上正好拿着刀,往自己身上比画了两下后,发现这就好像是范月楼自己手持利刃,一刀接着一刀,下了十足十的狠手,如癫似狂地自戕至死。
然而,这个念头本身实在是无比荒谬。
且不说这种自我凌迟的死法需要承受何等痛苦,普通人根本无法忍受。
单是回忆当晚,苏却自己因心存警惕,所以并未沉睡得太沉。
她曾隐隐约约听到些许不寻常的响动,非常轻微。
但那声响,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凶手潜入万夜空房中,杀人的动静。
以此推断,假设万夜空当时正睡在枕头上,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故而他在睡梦中被扼住咽喉时才没有反抗挣扎的声音。
身体的最后的求生本能,仅限于无意识地抓挠身下的床沿,而不是凶手的身体。
这番推测,逻辑上是通顺的。
可反观范月楼,若他是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亲手持刀。
这一刀一刀划开自己血肉的疼痛,他怎么可能如同哑巴一般,不发出一丝声音?
就算他与苏却的房间一头一尾,相隔数间,声音传递有阻隔。
那离他更近叶别风呢?
叶别风也明确知道枕头的作用,所以他也一定不会睡死。
可事后,他从未提及,那天夜里曾听到任何源自范月楼房间的异常声响。
而且,这样一来,先前关于李长宥趁夜潜入对面房间杀范月楼一事,似乎变得十分牵强,难以立住了。
假设时间倒回到那天夜里。
当下,李长宥的面前是已经熟睡的范月楼,并且,他就站在此刻她和宋停所在的这个角度,残忍杀害了范月楼,将伤口划成仿佛自我了断的模样。
那么,第二天清晨楚念来发现尸体后,混乱初起,他作为距离最近的人,理应极力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范月楼的死状上,并引导大家讨论这些伤口的特点。
进而顺势抛出触犯规则可能会受到惩罚,然后自虐而死的猜测。
如此行事,非但能将自己与弟弟李共川彻底择除嫌疑,掩护李共川的身份,更能借此引起恐慌,人人自危,视规则为护身符,再不敢违背,为凶手行动创造了非常有利的条件。
可现实情况却是,众人的注意力被分散,反而是因为华子唐和苏却,导致万夜空这边更引起注意,而且大家对死因的猜测五花八门,甚至连究竟触犯了哪一条规则会招致死亡,都模糊不清。
即便再退一步,或许李长宥杀人时心慌,心思不够缜密,未能立刻想到这个方法,那么后来他主动寻到苏却,把现场图给她时,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以他的画技,完全可以在图中又隐晦又明确地,让苏却意识到伤口的蹊跷之处,混淆苏却的判断。
然而,若非苏却此刻亲身站在这具尸体前,且宋停无意找到了这个角度。
说实话,她很难想到这一可能性。
就算李共川当时已经不再是杀手身份,但他们兄弟二人,对这一次事件的已知视角,远远广于其他参与者,自然,他们一定希望其他人知道得越少越好,探查的方向越偏越好,形势对自己越有利越好。
除非,苏却这次是真的是瞎了眼,看错了李长宥为人。
他或许真的是个傻子。
但,苏却不信。
同理,任何人如上操作杀死范月楼,都应该有这样的引导,而不是耗费心血伪装了自杀现场后,却任其默默无闻。
现在看来,范月楼的尸身,应该算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按目前的推测,已经排除了他杀。
自杀的话,也实在感觉不太可能。
但若说是规则杀,苏却自己今日几乎公然违背了所有明面上的日程规则,直至此刻,她仍安然无恙……
除非……
就在这时,宋停终于勉强压下了喉咙间那一阵阵恶心,他使劲咽了几口唾沫,一手紧紧抓着灯笼提手,一手捂着口鼻,朦朦胧胧地开口:“他……他这是疯了不成?还是他做错了什么?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划成这样?”
苏却动作利落地把衣物重新盖回范月楼冰冷的尸身上,将他拖回土坑里,然后拾起盆,重新掩埋尸体。
她一边填土,一边开口:“所以你认为,这些伤口,是他自己所为?”
“呕……”宋停刚想张嘴说话,就又涌来一阵抽搐,他强忍着不适,断断续续地道,“除非……除非那客栈里头,一开始就住着一个嗜血残忍,以折磨人为乐的疯子……”
他说着,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客栈,继续道:“否则,取人性命一刀便已足够,何须……何须如此大费周章,残忍若此……”
“不错,无论行凶者是谁,若目的仅是杀人,一刀毙命确是最佳选择。”苏却手上的动作未曾停歇,泥土不断覆盖上去,她的声音在寂寂夜色中愈发清冷,“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与你提过的第二张纸条上,画的是什么图案?”
“是刺盾!你的意思是……”宋停闻言,眼睛骤然睁大几分,道:“范月楼他……是被当时拥有这张刺盾的人,反击了?那么,范月楼本人……其实才是先发动袭击的凶手?”
苏却倒完最后一盆土,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掸了掸身上的尘。
她转身开始往回走,道:“当时我对那张纸的理解,就是攻守皆备。它是一种特殊的身份象征,持有此身份者,盾可护身,刺可反伤。所以,我推测,范月楼死了,不是自杀,也不是他杀,而是死于角色定义惩罚。而方法,大概就是控制他自己动手……”
宋停跟在苏却身侧,若有所思地点头,但又皱眉道:“可若依此说,范月楼是袭击刺盾后失败,遭反噬而死,那万夜空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不是被李共川所杀?李长宥和李共川兄弟二人……难道我们之前的怀疑皆是错的,他们竟是清白无辜的?还有那华子唐,他的死因又是什么?”
宋停不曾亲身经历,所知皆出自苏却之口,故推测与苏却大致相类。
“不。”苏却刻意与宋停保持了一点距离,定然道,“范月楼是凶手,并不能洗脱李氏兄弟身上的疑点,但能证明一件事。”
宋停闻听此言,侧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身边的苏却。
视线交汇,瞬息之间,他们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一句话。
两人异口同声:“不止一个凶手。”
如果凶手并非一人,而是多名,那么之前许多为难之处,和他们苦苦找寻的生存规则,也在此刻逐渐显露。
最简单的结局即为,在期限之内,凶手方杀光非凶方,或者非凶方找出所有凶手。
宋停放缓了脚步,拉近了与苏却的距离,道:“可眼下还有一个问题。凶手的任务必然是杀人,所以段春音杀章世昌是必然。倘若当真存在多名凶手,那么按常理推断,在上一轮身份有效期内,应该还会有其他人殒命才对。可现在已经纸条更替,身份轮换,这岂不是说明……至少有一名凶手,在上一轮中未曾杀人?”
“我刚接触了尸体,你不要离我太近。”苏却继续保持距离,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远处,客栈的大门,像巨兽张开的大口,叶别风四人正站在里面等着他们。
他们背着光,看不见他们的五官和脸。
只有黑洞洞的四具人影一字排在门口,僵立门前。
仿佛在听他们说话的声音。
就在这时,一股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邪风,直冲冲地撞向宋停手中的灯笼。
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本就微弱的烛火,在一刹那间,熄灭了。
四周瞬间陷入了黑暗。
与此同时,宋停只觉后背心处好似被人推了一把。
他猝不及防,脚下失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咚”一声闷响,他的头,重重磕在客栈门板上。
叶别风几乎立刻伸手来扶,口中疾呼:“宋兄弟!小心!”
但被宋停挥开了。
宋停手中,只剩了一只残破不堪的纸灯笼,竹骨亦是歪斜,已经不能再用了。
苏却糊上面的纸,像是被利器穿破,全都坏了。
他回头想给苏却看。
上一次她就曾经在黑暗中受伤,那就等一会儿顺便和她一起讨论。
可身后,哪里还有苏却的人影?
宋停轻轻叫了一声:“苏却?”
无人回应。
宋停呼吸一滞,心脏都停了。
他朝着那片黑暗,颤抖着嘶声唤道。
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他脑中一片空白,将手中的灯笼一丢,随即就要不管不顾地往夜色里冲过去。
“宋兄弟万万不可!”叶别风一把抱住宋停,咬着牙,忍受了他所有的挣扎,并喊道,“山起,快拦住他,死也要拦住他!”
其余三人一拥而上,手臂交错,死死地抱住了宋停,将他向着客栈内奋力拖拽。
随即而起的,是一声凄厉恐惧的叫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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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赴考(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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