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考(十八)
书斋内,弥漫着血腥气和一丝淡淡的药草味。
苏却牙手并用,将干净布条缠于胸前与臂上伤处。
自己浑身的伤口,都像是什么利器所致,刚刚又一番打斗,动作间,布条一瞬间又沾了一大片血迹。
目光无意间扫过仍躺在地上的宋停,却见他眼睫正微微震颤。
苏却一边给腿上上药,一边语气平淡,如同自言自语般说道:“还不醒吗?等会儿我的书,可抄不完了。”
话音落下,地上躺着的宋停脸上顿时闪过一丝尴尬,随即慢吞吞地睁开了眼睛。
“啊哈哈……”他干笑两声,一边揉着后脖颈坐起身,一边信誓旦旦地说道,“我其实也是刚醒,真的。而且你放心,我绝对没偷看,这也是实话。”
自睁眼起,宋停的视线便刻意游移,不是盯地便是看桶,偶与苏却目光相触,便如同被火燎到一般急急避开。
苏却将他这副罕见的窘态看在眼里,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
她满不在乎:“都是皮肉骨架,你怎么像见了鬼一样?”
随后苏却侧过身,背对着宋停,道:“要帮忙就快过来,磨蹭什么。”
“噢……噢噢,来了。”宋停连忙应声,手脚并用地挪到她身后。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呼吸一窒。
苏却背脊之上,伤口纵横,皮开肉绽,颜色鲜红,像一张张豁开的嘴,惨不忍睹。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从苏却手里接过药瓶,点着瓶身,轻轻把药粉倒在她背后的伤口之上。
尽量放轻动作,生怕弄痛了她。
宋停此生,是第一次如此靠近一个女子的肌肤。
书上说女子肤如凝脂冰肌玉骨,还有“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1】。
可苏却和他想象中,有极大的不同。
苏却肤色,自然比不上那些养尊处优之人,肌理紧实,线条流畅分明,呼吸间甚至能看到肌肉的起伏。
他只觉得,似乎这样更好。
然而,她身上那些新旧交错的疤痕,令他心中一沉。
有的已经很浅淡,只留下比周围肤色略白的印记。有的则比较明显,凸起或凹陷,可以想见当时受伤之重,愈合之艰。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她左肩一处疤痕上。
那是……
宋停心头一动,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道疤痕,又马上缩回。
苏却感到左肩后方传来一阵微痒,疑惑地侧过头问道:“怎么了?”
“你左肩这里……”宋停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是不是那时……受的伤?”
和他在一起时,在黑暗中,受的伤。
“奇怪,这里什么时候有个疤。”苏却反过手摸了摸,思索了一会儿,道,“应该是,当时我只简单包扎了。之后醒来,也只是觉得左肩不舒服,但是并没有伤口。回到客栈这边,疤痕就出现了。”
宋停为她上完药,取过干净衣袍为她轻轻披上,继而默默收拾起斋内狼藉,将染血的破布和脏污的衣物都塞进那半桶血水里。
“所以,这里的我们,和那边的我们,是不一样的,对吧?”他低声道。
“是,所以才会死两次。”苏却系好衣带,穿好衣服,随后看向宋停带来的东西,问道,“这些热水、衣物和药品,你都是从哪里弄来的?”
“问掌柜要的。”宋停将桶提到角落,“我回客栈的时候,他正好准备关门,怎么都不肯让我进去。我反正死皮赖脸地缠着,说你们好歹是来应试的举子,将来保不齐就有谁能金榜题名,当个大官,怎么能在生活起居上如此敷衍。”
“你倒是挺代入。”苏却闻言,笑了笑,罕见地接了他的话茬。
宋停亦是笑笑,收拾完残局,很自觉便走到书案前跪坐下来,铺开纸张,研墨润笔,准备开始替苏却抄书。
今日要求抄写的是《论语》,看那书册的厚度,应该只是选取了一部分。
他的字,苏却是见过的,挺拔瘦硬,笔锋锐利,很有力道。
而且……似乎有几分眼熟。
苏却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写了很久也想了很久,突然发声问道:“你,和周远至,是一起念过书,师承同一人吗?”
宋停面色一变,执笔的手一顿,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
但他很快又继续书写,头也没抬,声音平静:“你为什么这么问?”
苏却伸手,拿过一张他已经写完的纸,上面写着:“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2】
她仔细看了看,又摇了摇头,将纸放回原处,道:“只是觉得你们的字,好像有点相像罢了。”
宋停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继续抄写。
苏却也未再追问,靠在墙上,闭眼休憩。
没过多久,书斋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门外站着的是李长宥。
他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漂亮面孔,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张折叠好的纸条塞进苏却手里,便转身离开了。
展开纸条,纸上没有文字,只画着三面盾牌,盾牌上布满了尖刺,与苏却之前得到的图案,一模一样。
随后,陆陆续续又有人来到苏却的书斋,有人在钟声之前,也有人在钟声之后,直到苏却要准备去饭堂之前,只有两人不曾给她。
清点下来,只有两人未曾出现:林无岩,宁剑书。
苏却将收到的纸条一一展开查看。
除了李长宥给的刺盾,出现最多的便是叶别风提到过的笔图案,也有她一样的书图案,数量也不少,但样子和她的并不同,还有砚台的图案、笔架的图案、叶子的图案,树的图案……五花八门。
苏却心中冷笑,将所得纸条尽数掷入血水桶中。
饭堂内,众人大多已用完饭食,无人离去,三三两两地坐着低声交谈,目光不时瞥向门口。
当苏却的身影出现在饭堂门口时,所有的交谈声骤然消失。
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想听听这个刚被他们救下来浑身是伤,还在故弄玄虚的人,到底能讲出多么惊世骇俗的结论来。
苏却全然不在意众人各有心思的眼神,没有铺垫,直接开口:“我之所以问大家要了纸条内容,是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根据纸条图案拥有身份。而凶手,就在我们中间。”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虽然已有人心中隐约猜测过,但活生生的五个人就死在自己的身边,动手之人亦是身边之人,这样的结论不管是谁,听到了还是不免心惊肉跳。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投向了坐在角落的段春音。
即便她昨日反杀章世昌事出有因,但她毕竟是唯一一个在众人面前明确动了手、杀了人的人。
而段春音发现了大家的目光后,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一下子激动起来,双目迅速盈满泪水,声音带着哭腔,大声解释道:“不!我不是!我没有!如果我是凶手,我为何不一早动手,反而要让自己受他欺负,等到最后才……而且……那刀是章世昌自己带来的,不是我准备的……真的不是……”
她情感真挚,委屈与恐惧交织,让人不由心生几分怜悯。
于是,部分人的怒意转而投向了苏却。
“我言尽于此。毕竟,大家交给我的纸条,也没有多少人说了实话。”苏却的声音依旧平静,“不如记住我这一句话,从我们来到客栈的当天晚上开始想,重新将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说的话,都仔细梳理一遍。想得通,我祝你好运。想不通,只能说你不适合这里。”
“很多事,我不能继续说下去,是因为我不清楚凶手那方掌握多少,比如在刚才,我遭到了袭击……”苏却顿了顿,继续道,“行凶者,便在尔等之中。他黑衣蒙面,应该是冲着我的身份而来。如果还有人的身份是书,请你藏好,如果只有我一人,那只能说……今日的凶手,你的运气很差,你赢不了。”
“当然,我说的是,今天。因为或许明天,我也会是凶手。人越少,凶手便越占优势。大家,各凭本事吧。”
“砰!”一声巨响,杨季野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他此刻怒容满面,指着苏却喝道:“苏却!我本觉得你为人挺正派的,方才还助你脱困,以为你真握有生路指引众人。如今你只轻飘飘一句‘凶手在我们中间’,我们依旧如无头苍蝇一般,反倒被你套走了身份。你这样做,简直无耻!”
一直抱着胸坐在苏却身侧的宋停闻言,嗤笑一声,讥讽道:“杨大侠援手之情,宋某在此谢过。不过,我们一码归一码,阁下如果耳背,建议回炉重造一番,如果健忘,就把苏却今天说的一字一句都刻在脑子里,或者写下来,时不时掏出来看一眼。同爹同妈的亲兄弟在这儿都是对手,你有什么脸在这里叫嚣着让别人保你的命?她肯出言提醒,令你自行参详,你就该感恩戴德了,知道吗?”
他没等杨季野开口反骂,紧接着又阴阳怪气地继续说道:“而且,你可别一副站在好人角度的模样伸张正义。那一身黑衣来苏却书斋动手的人,身手可是不错,灵活得很。说不定,就有人擅长伪装身份,表面充当好人,实则没皮没脸,干些贼喊捉贼的勾当……”
“你……!”杨季野被他这番话气得脸色通红,“你又是什么东西?二十个人里有你的位置吗?谁知道你是哪里来的货色,名不正言不顺,还在这里血口喷人!”
他被宋停连讥带讽,更是怒火攻心,干脆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就往外走,临出门前,他回头怒视饭堂内众人,道:“好啊!大家都相互猜忌吧!斗吧!等着凶手把我们都杀光,坐收渔利吧!”
饭堂内一片死寂。
【1】出自《菩萨蛮·人人都说江南好》唐·韦庄: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2】出自《论语·子罕》: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6章 赴考(十八)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