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九)
模糊的光影在眼前渐渐汇聚,随后映入眼帘的,是袁慈邈的脸。
“醒了,总算醒过来了!” 袁慈邈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万幸,真是万幸。我那时还没歇下,正好没在屋中,方能及时察觉异状,循味而来。若再晚上一时半刻,只怕你二人皆凶多吉少。”
“多谢援手,我还好。”
苏却用手支撑着,缓坐起身,尝试活动四肢,隐隐感到全身上下酸疼疲惫。
“你……你这还叫还好?” 袁慈邈满脸震惊之色,“你一度脉息全无,浑身发僵,触手生寒,如同新逝之人一般。幸得这是艘运送药材的货船,船上往来暂住的游方郎中有好几位,大家聚在一处合力施救,才勉强吊住你一丝游息……”
说着,他伸指搭上苏却的腕脉,心中一惊,又细细再探一番,口中不禁喃喃自语:“奇也怪哉,明明当时凶险异常,脉象渺茫,可如今……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苏却面色正常,眼神清亮,脉象有力,再无半分病态萎靡的模样。
袁慈邈缓缓放下手,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百思不得其解。
苏却的目光却早已越过他。
在他身后那里,原本该躺着宋停的位置,此刻竟是空空如也。
只余下一大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让人不安。
苏却抬手指向那一侧,问道:“宋停人呢?”
袁慈邈看她表情,连忙摆手宽慰道:“你莫急,也莫动气。宋兄弟他虽然当时伤势看着极重,失血甚多,但比之你当初的状况,反而更早稳定下来。家父此刻正在隔壁亲自看顾,确已无性命之忧,只是元气大伤,虚弱不堪。只不过……”
袁慈邈吞吞吐吐起来,面露犹豫,似不知当讲不当讲。
“只不过什么?” 苏却苏却心中一凛,追问道。
“只不过……我看你二人年纪相仿,既是一路同行的伙伴,日后相处,时日方长。若再有言语龃龉,或是意见相左之处,万万要平心静气,坐下来好好分说清楚。何至于……何至于闹到这般两败俱伤的地步?这实在是……唉,百害而无一利啊。”
袁慈邈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斟酌了用词,苦口婆心继续劝道:“相逢就是缘分。我这几日与宋兄弟交谈接触,发现他性子确实……但他是个热心肠,人也不坏,只是容易想不开。虽然不知你们之间有何矛盾,但他竟然自戕赌气,想来问题也不小……我的意思是,等会儿相见把话说开,能退则退一步,想必便能冰释前嫌。兄弟之间,能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和过不去的坎?真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只怕要追悔莫及。”
苏却看着他:“……”
袁慈邈眨眨眼:“??”
苏却:“……”
见袁慈邈一脸恳切,苏却将已到唇边的解释咽了回去,只以沉默应对这番误解。
“我过来你这边察看情况之前,他尚未苏醒,你且宽心再等等。” 袁慈邈见苏却一言不发,以为自己的劝解起了效果,便对苏却笑了笑,道,“你记得定要把这碗药喝了,于你眼下恢复大有裨益。”
说罢,他不再多言,动手收拾了旁边的杂物,留下了一小碗漆黑的药,就转身离开了。
船身随着河水轻轻晃动,碗里的药汁亦随之微漾。
屋子里河水腥气,药材的苦涩味,以及血腥气混杂着在一起,压在苏却胸口。
苏却起身刚行两步,便觉一阵头昏脑重,只得扶住板壁,暂稳身形。
这间屋子并不大,只够两三个转身。
毕竟是载货的船,随船而行之人也不少,有这样一间屋子可住实在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宋停躺着的地方更是一个由旧衣物被褥垫成的地铺。
苏却移过去摸了摸,血迹干了的地方已经硬了,没干之处浸透了数层布料……
他这是,到底流了多少血啊?
这个……不知轻重的傻子。
怪不得,刚发现他的时候,那么一副……
等等。
无数的画面与声音,过往种种,如洪水溃堤,汹涌地灌入苏却脑海。
苏却这才发现,自己这一次醒来后,记得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
竟然什么都没有忘记。
李长宥临别时的话似乎再次在苏却耳边响起。
陶雨竹和叶别风皆因自己而死,故而,有一份惊喜相赠。
难道,就是指这件事?
也就是说,只要在那边杀了人,或者有人因自己而死,便可以保留记忆?
这算哪门子的惊喜?
不过,李长宥的话也并非全无价值。
至少比那个故弄玄虚的林老板,透露了更多信息。
那里,很多事根本无法以常理度之,但如果按他所言,经历的一切即为《诡闻录》,而《诡闻录》又是一本书。
如此说来,他们这些人入梦后,竟是踏入了一本写满奇闻怪谈的书卷之中?
亲历的这一切人心鬼蜮、生死搏杀,岂不就如同亲身扮演着书中角色一般,一字一句,演绎成真?
那又为什么非死不可?
第一次事件,十人十天,看似寻找新娘,实为复活少城主的活祭品,人人都会死,自己更是被一眼看穿伪装,差点结了门阴亲。
第二次事件,七人七天,看似寻回失物,实为洞察太守秘密后的灭口之局,险象环生,自己则是拿着最多的命筹,被诱惑着去做致命交易。
第三次事件,十八人九天,规则未明,杀机四伏,更有内鬼作祟,自己差点被活活打死,最终生者几何,苏却亦不清楚。
那个地方到底有什么的意义?那本《诡闻录》又有何特别之处?这一切与她追查的事情,又有何关联?
疑团如乱麻,层层缠结于心。
苏却端起那碗气味苦涩的药,走出了屋子,走上了甲板。
河风立刻带着寒意扑面而来。
风势颇大,冷冽如刀,卷走了舱内浊气,令她神志一瞬清醒。
她靠在船边,一倾,碗中的药汁尽数倒入河中。
瞬间便被吞没。
抬眼向远处望去,河岸是连绵不绝的枯树与荒野,在黎明前的微亮中影影绰绰。
好像潜藏着蛰伏的巨兽,在默默窥视。
假如……
苏却向来不信鬼神,只信自己手中的刀与心中的判断。
但假如……这接二连三的离奇经历,是父亲母亲在冥冥中领着自己向前走,助她一步步驱散十二年前那场惨案的迷雾,了却这一桩心中大事。
那么,她是否该坦然接受,紧紧跟着他们,无论前方是鲜血淋漓,还是万丈深渊……
“噗通——”
有什么东西被丢进河里。
苏却循声回头,只见袁慈邈正搀扶着一个人,站在不远处。
那人面色惨白如纸,脖子上缠着数圈布条……十分狼狈。
不是宋停又是谁?
他换了一身不知道是谁的宽大衣裳,更衬得他瘦弱,像个要散开的架子。
“苏兄弟在想什么这么入神,药也不喝,莫非……是信不过袁某的医术,恐药中不妥?”
袁慈邈看着她手中的空碗,苦笑着解释道:“你思虑过甚,心力交瘁,非寻常静养可治愈。那药中特意添了几味安神定志、调和阴阳的药材,饮下后好生睡上一觉,凝神聚气,待得醒来,船大抵也快到河阳府了。我本是想让你无知无觉间用了药,免受忧思惊梦之苦,只利于康复,绝无他意。”
宋停松开了袁慈邈的搀扶,自己向苏却这边挪近了几步。
他看着她,张了张嘴:“苏却,我……”
话到了嘴边,又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之前她的肩头只是被刺了一下,就留了一个疤,而此次这么多的伤口,也不知道她到底如何。
只是眼下自己这副模样……
宋停转口道,“这次……多亏了袁慈邈他们。我醒来后就在想,苏却,出门在外,我们不如带上他吧,他正好打算和我们同向而行。”
袁慈邈接过话头,道:“不瞒二位,我随家父行医游历,本为增广见闻,奈何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令人心惊。许多平日身强体健、无病无灾的男女老少,一夜之间暴毙而亡,周身没有任何外伤内疾,死状非比寻常。父亲原是希望我在河阳府换乘南下的船只,前往南云山百炼谷拜师,多学多见识,可……”
说到此处,他声音低了几分:“可……说实话,我……我并不愿。如果百炼谷若真有医治之法,为何不拿出来用?我并不想空学一身医术而无处施展,常年困守谷中,非我心中所向。”
他看向苏却,诚恳道:“此前与宋兄弟闲谈,曾得知二位大致亦是向北而行,袁某几经思量,不知……不知可否厚颜,请与二位同行?一来二位身体未愈,不可轻视,二来袁某医术虽浅,但能辨药识毒,配制些简单方剂,自保有余,一路上亦可彼此相互照应,我绝不会拖累二位。”
南云山百炼谷。
那个地方,她再熟悉不过。
谷中不仅仅是外界所知的医道圣地。
云雾缭绕间,还隐藏着炼毒制蛊、训养死士等不为人知的一面。
她当年从那里学成而出后,就从未想过回去。
袁慈邈这般年纪再去百炼谷拜师,谷中那些药师们,多半已经不会收用了。
若是一定要跟着他们一起,倒也无妨。
苏却虽粗浅通晓些许医毒之道,但凡事总有个意外。
再者……她此行并非游山玩水,有时需独自行事,宋停总跟在身边确实多有不便。
有个性情温和的袁慈邈陪宋停折腾,分散一下宋停的注意,好像也不赖。
至于更深的浑水,如若实在过于凶险,或觉他有所不便,届时再寻个稳妥的时机,客客气气地分道扬镳便是。
苏却平静地点了点头。
袁慈邈如释重负连连拱手,语气轻快:“多谢多谢,这一路定当尽力,绝不辜负二位信任!”
之后,袁慈邈重新去煎了药,苏却这次未再推拒,仰头一饮而尽。
回去后,几乎是倒头一瞬,便陷入深眠之中。
再次醒过来,是被宋停叫醒的。
不知何时,船已靠岸,外头暮色四合,却掩不住码头繁忙的喧嚣。
河阳府到了。
三人收拾了简单的行装,相继下了船。
河阳府不愧是重要关节,巨大的码头比文城足足大了几倍,沿着河岸延伸而去,船只各式,桅杆如林,一眼望不到头。
已是冬日,脚夫们还露着臂膀,扛着麻袋木箱来来往往。
沿岸店铺早早挂起了灯笼,酒旗于风中轻摆,店家吆喝着,贩夫叫卖着,交谈声马车声……交织在一起,杂而不乱。
他们穿过人群,选了一家不算太过热闹的客栈。
客栈门面不算阔气,但门口灯笼明亮,笼屉热气袅袅,望之便觉心头一暖。
踏入店内,堂内灯火通明,收拾得颇为整洁,已经坐了七八桌的客人,多是南来北往的商旅。
掌柜是个和蔼的中年人,见有客来,立刻笑脸迎上。
他们要了三间相邻的房间,略作安置便相偕下楼到大堂用晚饭。挑了张靠窗的桌子,点了些清淡的小菜,一盆热汤和一些馒头杂粮。
东西很快便送了上来。
正吃着,隔壁桌几个汉子几杯黄汤下肚,谈论的声音不由高了起来,内容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要说文城县令赵政寅,啧啧,也是时运不济,老来丧子,听说如今已病得下不来床了,眼看就不行了。”
“可不是嘛!你们不知道吧,虽然以前多多少少也有过,可是愈演愈烈了。外头啊,死得蹊跷之人那是数不胜数,人心惶惶,都说是有不干净的东西。”
“哼,要我说,未必不是报应!”
“嘘……兄台慎言。我听说周家可是叶家亲眷,家里几子个个都争气,如今在文城势头正盛呢,只怕是……”
议论声中带着鄙夷和置身事外的幸灾乐祸。
苏却夹起一箸青菜,专心用饭,耳朵却听得认真,只字不落。
就在这时,客栈门口,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好像被这边的话题吸引,咧开嘴沿着屋外走到窗边,露出黄黑的牙齿,趴在窗框上没头没尾地大笑了起来。
隔壁桌一汉子没好气地斥道:“滚滚滚,臭乞丐,这些事是你能听得的?”
“文城?嘿……嘿嘿……想当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那地方……热闹得很呐!狗咬狗,人吃人,黑的白的搅作一团,哈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着,笑声在喧闹的大堂里显得格外刺耳,引得不少食客侧目。
他却恍若未觉,继续道:“现在嘛,倒是干净多啦,算得上是清流之地喽……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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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尘世(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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