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不知道为什么,陈景容总觉得她会再见到鹏,所以她学了那句柬埔寨语。
多少次陈景容回想起他们的见面,多少次觉得不可思议。她当时肯定是疯了,或抱着必死的决心,情愿和丈夫死在同一枪口下。但她没死,她活了下来,算上这次,是两次虎口脱险。
为什么?
故事最好从头说起。
陈景容的丈夫喜欢看漫画,所有漫画人物中他最喜欢哈维丹特。双面人。他心理压力很大,常常失眠,吃医生开给他的药丸。想过不做了,连警察也不做了,两个人移民。
但做警察的,一只脚踏错,再没有回头路。
没来得及辞职,他死了。
死于车祸,头破血流。
以及一枚子弹,穿肠破肚。
陈景容去警局认尸,他的同事纷纷让她节哀。
节哀,人都已经躺进棺材里了,还保留一份警察的荣誉,有什么不节哀?这难道不是双面人最好的结局?
陈景容知道是谁买凶杀人,她答应让这件事烂在心里,但她有一个要求。
“我想见见杀我老公的那个人。”
见面地点在酒楼,陈景容先到。陈景容以为自己先到。在包厢,服务员照常询问有几人,照常递上菜单。陈景容没回答,只稀里糊涂地点了很多菜。
鹏来了,坐在陈景容对面。他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样子,皮肤黑黑的,脸上不知是晒伤还是皮肤病,身体有点偻,神经紧绷。他坐下了,一言不发,偶尔抬眼看看对面人,更多时候抿着嘴扫量包厢环境。
“你这么年轻,怎么做这种事?”陈景容开口问,“以后呢?有为以后考虑过吗?”
鹏茫然不解,服务员上菜,鹏的注意力被食物吸引去,他不用筷子,手抓住食物就塞进嘴巴。
身为一个人,却不能做一个人,是不是很可怜?陈景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鹏戒备。
烧鹅端上来,陈景容将酸梅酱留在手边——这是恋爱与结婚几年间培养出来的习惯。鹏只盯住烧鹅。因为是肉,泽泽泛油光,食指大动。吃一口,脆皮裹油香,丰盈肥厚,于是一口接一口。
爱有先后,桌上的菜,鹏大概最爱烧鹅。他像只护食的小狗,将整盘烧鹅端在面前,不愿分享。半只烧鹅下肚,没见骨头吐出来,是不是嚼碎吃进肚?
陈景容站起身,将那碟酸梅酱放到鹏近前。
“沾这个吃。”
鹏眼神凶狠,他的嘴里塞满食物,牙齿切切磨搓着。他呼气声很重,鼻子随着呼气的动作起皱,上唇微微向外翻。
陈景容摊开双手,给鹏看她的手心,什么都没有。鹏会意,低头继续吃东西。陈景容试探性地摸了摸他的头。
“不怕。”陈景容说,“放心,我不会恨你。”
她的每句话都很轻,唯独那个“恨”字,咬得极重,吐在他身上的时候,刺青一样,痛痛麻麻的,痛麻到他心里。
恨,很简单的发音,鹏的两片嘴唇碰了碰,学会了。
对于最后这件事,陈景容是不知情的,就像她不知道那天中午鹏的衣兜里揣了一把枪。以及一部电话。他们的对话被酒楼之外的第三人全部听去,只要他下令,鹏会掏出枪,然后杀死她。
可能是念及一点父女情分,可能是听到她说不会恨,他没有下令。陈景容活下来了,活到现在。
又转过头来要杀他。
陈景容给鹏看了她父亲的照片。
鹏很好,鹏不问为什么。他也不会说中国话。在他看来这是两个相互有仇怨的人杀来杀去。当年他做另一个人的生意,做成了,现在他做她的生意,也要做成。尽管这单生意不太合规矩,他收了报酬——面包,果汁,矿泉水,荷包蛋,速食面——他也多喜欢她一点。
“我都不想这样。”陈景容自说自话,“可是,可是他想杀我,我有什么办法?”
诶,他要杀她,但没杀成,一定再派人来追杀,于是没有清理家中狼藉的必要。陈景容洗了澡,又推吃完面的鹏去洗澡。她拿丈夫以前的衣服给他穿了。天亮之前,他们收拾一些东西,再次离开家。
陈景容的朋友有间空屋,去之前陈景容和鹏在便利店买了几天的水和食物。车子留在地下车库,行李箱留在后备箱,他们搭乘地铁。担心鹏会挂念那只行李箱,陈景容尽力向他解释他们不能开车,被发现,很糟糕,等他们没危险了再回来拿行李箱。鹏的一些举动像个小孩子,但有关这种事,他不需要她解释,他清楚地明白。
陈景容还是给鹏买了巧克力糖。
要快,他们迟早被找到。他还会去情人那里吗?他会不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知不知道是鹏救了她?地铁上陈景容和鹏紧紧偎依。鹏戴了一顶鸭舌帽,陈景容的头发散开了,她靠在鹏的肩膀上。
鹏用一根手指从陈景容的眼角划到腮边,陈景容知道鹏是指她的眼泪。
“没事的。”陈景容说,“我没哭。”
鹏摇摇头。
不是的,鹏记得陈景容的眼泪,在那天,她说“恨”的时候。没人教他中文,鹏不知道恨的含义。一定是个很痛苦的词,他想,她的眼泪,从眼角滚落腮边,没人理。一定是个很痛苦的词,他杀的那个人,原来是她的老公,他在她家看见他们的合照。
鹏用一根手指从陈景容的眼角划到腮边,是想问陈景容“恨”的含义。她领会错误,他无济于事。
即使她领会,她只会那一句柬埔寨语。
鹏搂着陈景容,搂得很紧。
地铁严禁吃东西,陈景容偷偷拆开巧克力糖,喂一颗给鹏。
“不怕。”陈景容轻声安慰,“不怕。”
巧克力糖,在口腔里化开了,又苦又甜。究竟是苦多一点?还是甜多一点?舌头失灵。陈景容默默估算时间,预计鹏一颗吃完,再喂他另一颗。
“都是你的。”陈景容说,“放心,不会和你抢。”
一站一站,人们出现,人们离开。又一站,座位上紧紧偎依的两个人不见了。
有一个巧克力糖的包装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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