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绝互联网的半个多月,徐倾砚从没有踏出过家门一步。
期间刘承菲给她打过电话,她只是问了一句:“徐倾砚,需要我就说一声。我什么都不问……谢谢你们。”
徐佳陪着女儿,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教女儿做菜,听女儿吹箫,和女儿一起烘焙、一起画水彩画、一起读散文。
虽然两人都没什么画画天赋,像两个幼儿园的孩子一样,也会拿起来彼此对照,大笑在一起。
“我曾经以为大学是这样的……”徐倾砚指着那本《在西南联大的日子》里的某一行字。
那上面说:来这里读书,是为了寻潇洒。
在交大的四年即使也遇到过困难,也曾因为一些压力觉得读书痛苦。但她从未失去过希望、从未如此刻般绝望。
这落差让徐倾砚痛心,她合上书啜泣,不愿再看一眼。
她的理想被现实击碎了,绝望的是她仍然渴望能够再次将它们拼凑完整。
她仍渴望能一直走在这条路上。
她无法劝自己放弃理想。
“倾倾。”徐佳轻声坐过去将女儿抱在怀里安慰,“我们不看了。家里还有很多其他的书……”
“让我看吧妈妈。”
“只需要让我知道,在困苦的环境里仍有人在高举心中火把前行。”
哪怕,她心中的火再也无法复燃!
也请让她看到,这世上真的有人曾经、正在走在自己的信仰里、理想里!并且他们最终也实现了最初的梦想!
只让她远远看一眼!就一眼!就能够证实,理想拥有抵抗现实的能力!
“好,倾倾。”徐佳偏过头,在女儿的额头上落下轻吻,“妈妈陪你一起。”
乔鸣依然很忙,不过他每隔三四天就挤出晚上的时间来找女儿。
他只是对她说自己年轻时选择研究所的那天晚上是如何激动地畅想,想象自己在里面能否实现抱负。
他告诉女儿自己的研究遇到过许多个至暗时刻,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以外的人诉说。那些低谷期,他没有一丝劝自己放弃的想法,于是总是痛苦地继续。
哪怕耗时一年才得出想要的结果,这都算快的了。
“倾倾,我必须要以我浅显的经验告诉你。科研,是大雾里看不清未来的断桥。”
“这座桥能否到达成功的对岸,全看你能否拿出搭桥的木板。”
乔鸣叹了口气,他仰头望着天花板,“有人能自洽迅速回头走上另一条路,有人一辈子都在搭桥,有人的桥七扭八歪离对岸越走越远,也有人……”
他一顿,望着天花板的眼角蓦然涌起几滴泪,“也有人踏踏实实、迎难而上,走到了对岸,却没有时间享受片刻的喜悦。”
徐倾砚也抬头望着天花板,那上面是余庭森的家。
她不可能再听不懂爸爸的弦外之音了,“姚阿姨和余叔叔吗?”
乔鸣点了点头,怅然道,“是啊。”
只是一句话,却让徐倾砚感到莫大的鼓舞。
这些日子里牵绊她的荆棘仿佛因光而退去了。
她想要寻找的榜样,其实一直在身边。
爸爸、姚阿姨、余叔叔。他们都是大雾中的前行者。
徐倾砚突然想,哪怕她现在被学校开除,也可以重新考研。
可如果那时候所有老师都知道她干的事情而不收她呢?
那就回来卖手抓饼。
人生能差到哪儿去呢?
就算不甘心,她也知道向现实妥协是活下去的第一步。
“倾倾,我永远不会劝你‘很苦,不要来做’也不会对你说其他劝退的话。这是你的选择,不论如何我和你妈妈都支持你按照自己的想法向前走。”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你遇到问题的时候和你聊聊天,如果你愿意问我这个老头儿一些事情,我也会倾囊相授。”
乔鸣笑了笑,“因为我赚的确实没有你妈妈多。很多现实上的东西,她能给予你的托举更大。”
还有一周就是全国硕士研究生招生考试,徐倾砚早上刚起来看了眼时间就接到了张明的电话。
“……”那边是颤抖的深呼吸,声音更是控制不住的激动,“倾砚,我们赢了。”
一句话震得徐倾砚嘴唇颤抖几下说不出一个字,“好……好……谢谢,谢谢!”
唯有身体能给出最真诚的反应。
颤抖的手点击手机,重新连上网络消息纷至沓来。
手指自动在网络搜寻东平大学,对董滨的处理结果赫然在前。
顾不上疯狂弹出的消息,徐倾砚盯着处罚结果,看了一遍又一遍。
白底黑字红印章,在她眼前翻了又翻,她几乎觉得自己要不认识字了。
现在是早上八点,外面有几声鸟叫,刚下过雪的世界一片雪白,冬日暖阳刚露出头角。
最终,徐倾砚紧紧将手机抱在胸前,哭跪在地。
徐倾砚失声痛哭,可怜曾经忍耐的自己,却又迫不及待想让她也知道:你看啊,我们真的赢了,这一切真的结束了!
嗓间如离开水源几天的人那样嘶哑,她在叫:妈妈。
卧室门被打开,徐佳扑过来紧紧抱住跪在地上的女儿,母女俩一同跪在地上哭泣。
在妈妈的怀里,趴在妈妈肩上,就像小时候那样大脑一片空白、不顾一切地哭喊。
只为了发泄。
以后,那间实验室不会再有受害者了。
以后,那间实验室不会有人焦急等待仪器。
以后,那间实验室不会再有人的理想被蛀虫操控、被浑浊吞噬。
以后……
徐倾砚,以后,你可以继续追梦了。
徐倾砚开始处理这半个多月的消息,是同门发来的鼓励,甚至还有董滨发来的:【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好好谈谈不行吗!】
【你们到底有什么不满意!】
她没有回复,直接拉黑删除。
消息页面的置顶是余庭森。
他什么都没有发,不外出的半个月他们只是晚上通一个多小时的电话。
徐倾砚不需要他安慰,即使这个时候她最需要人陪伴。
但这次,她选择做那个隐藏一切的人。
在电话里,她从来都是说喜不说忧。
告诉他,今天看了什么书,听了什么歌。
然后听他说今天复习了什么,复习哪一个知识点的时候有些吃力,但好在拿下了。
徐倾砚在余庭森面前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而余庭森也什么都不问。
这默契他打算暂且保留到考研结束。
在他的计划里,考完那天他就一定要去找倾倾,要陪在她身边,紧紧抱着她。
他想要用自己的身体圈住她的伤痛,哪怕她只是在他怀中麻木,他也会在她身边无言守护。
她要下沉,他就跟着一起下去。
她要将自己溺在湖底,他也愿舍弃畅快呼吸。
他这一辈子只想要融进她的生命。
如果姓氏的巧合是天意的安排,那他早已从心顺从,成为与她血肉紧贴的鳞甲。
永远不会被撕肉剔骨地拔下,永远经得起这世上的一切枪林弹雨。
就像十八岁的冬天,在那个角落里她紧紧抱着他。
他又何尝不是“天塌下来我去死”的死心塌地!
徐倾砚翻到那篇论文发出去的第二天,尚存希发来的消息,她问:【一切都好吗?】
未得到回复,第三天同一时间她又发来一条:【请一定坚持下去徐倾砚。我知道你现在需要自己的空间,这条消息后我不会再打扰你,作为朋友我只是担心你的状况。但我想,你这样智慧的人一定能够解决。即使最终无解,也请你一定不要舍弃最初的勇气。】
徐倾砚轻笑,嘴角勾了勾,拨通尚存希手机号。
几声“嘟嘟”后,那边传来尚存希惊喜的声音:“徐倾砚!”
“谢谢你。”
尚存希愣了一瞬,“不,谢谢你们。”此时的尚存希正在北京大学数学院读研,她的本科学习也是在这里。
“你还好吗?”
“嗯,现在还不错。”
“那就好。”尚存希终于放下心来。
沉默几秒后,徐倾砚开口:“我永远都不会舍弃最初的勇气。”
她与尚存希都清楚,这勇气该当如多年前那个夏天,程明明老师站在讲台上说的那样:与数学一样永无尽头。
被世界打败的第一个象征就是失去勇气。
但徐倾砚还年轻,她还想任性多挑战几回。
毕竟最后跑路的计划也被她想好了,无非就是“手抓饼”。
终于走出家门,踏上地球让徐倾砚觉得有一瞬间的陌生,她站在雪地里大口地呼吸。
一片大脑的混乱之中,唯想向这苍天与大地大喊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十几位同学被董滨拖累,更换了导师,不得不延毕一年。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重新返校那天,就像被命运指引一样徐倾砚在实验室见到了同门,她激动上前说出那句:“谢谢你们!”
她望向张明,望向十一张面孔。
而他们站在阳光里,他们意气风发地笑着,他们站在一起。
就像与身后的所有人都站在一起。
应如此啊!
少年当有浩然气,提剑自踏昆仑巅!
来年春天,余庭森被东平大学光电工程录取为研究生,只要等到九月就可以去报到了。
两人的距离从异地变成异校,再到现在,只是异楼层。
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张明初次见到余庭森,一个激动张口成了:“你好,手抓饼。”
三人当场愣了,随后大笑,“对不起我年龄大了反应慢。重新说吧。你好,余庭森。”
余庭森无奈笑道,“您好张师兄。”
在徐倾砚身边他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被叫奇怪的绰号。
十几位同学被分给了不同的导师,夏盛是徐倾砚的新导师。
在一个雨天,徐倾砚走进教学楼,走到她被通知的办公室门前,她压下内心的躁动,敲了敲门。
“请进。”清脆有力的女声。
徐倾砚打开门,空气中有股好闻的味道,像是淡淡的茉莉香。
夏盛看到徐倾砚进来,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她似乎没有比徐倾砚大很多,差不多大个十岁出头。剪着利落的短发,戴了副眼镜。
“徐同学你好,我是你的新导师。”
“老师好。”徐倾砚受宠若惊地握上那只友好伸向自己的手。
“后面的一年,你都由我指导,希望我们相处融洽。在学习过程中有任何问题,都请你及时与我沟通。我会尽我所能为你解答。”
徐倾砚抿了抿嘴,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应该大胆一些,应该为了自己的前途再无所畏惧一些。
“老师。”徐倾砚上前一步,站在夏盛的桌前,“我想从你这里学习到对激光武器改造有帮助的知识。”这话似乎有些不妥,于是她低下头不敢看老师的表情,“麻烦您了。”
夏盛看着眼前的学生,想起很久前她也像她一样年轻,只是那时候的她还没有这么强烈的梦想。
“徐同学,你抬头看着我吧。请坐。”
徐倾砚乖乖坐下。
“你所研读的方向是激光制导,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它对你的梦想非常有帮助。但我不能向你保证,你学了就能造出非同一般的光武。”夏盛轻笑一声,“不用失望也不用紧张,这毕竟代表你是有概率成功的。”
“所以,认真且踏实地学下去吧,未来发展如何都取决于你现在如何做。”
六月,徐倾砚与余庭森一起站在毕业典礼远处的某棵树下。
余庭森是陪徐倾砚来的。
阳光下徐倾砚的头发被太阳照成金丝,在一片光晕里,她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原本,也是这其中的一员。只能明年再来了。”
她眺望那舞台,看到曾向自己好心借仪器的同学们,看着他们拨穗、拿着毕业证合照。
徐倾砚发自内心祝福他们:以此为新端,自向光明去。
“愿祝君如此山水,滔滔岌岌风云起。”她如此释怀道。
“你也会的。”余庭森默默拉起那只手,“我们都会的。”
如此人生已不能改,但能伴母父身边,有好友在不远方,亦有恋人与自己共鸣。
这怎么不算好的人生呢?
徐倾砚笑了笑,拉紧那只手,“是啊,前路光明当可追啊!”
愿天下读书人都有“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的毅力,也有“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的豁然。
祝福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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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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