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电脑，再次开始写论文。
这一次，张明写的是他、他的同门心里最想向这个世界传达的文章。
长达一百多页的论文，贴满了吃人的证据；十几位学生本该光明的人生由他们每天编写的论文呈现被压抑的痛苦。
十二位同学坐在那二十平方米的实验室，里面重要的仪器只有三台。
电脑的光前是所有人的沉默，无言中证据通过数据传输。
曾经叹气声此起彼伏的实验室再也没有人离开，他们坐在一起如第一天满怀期望来到这所大学一样充满斗志。
键盘声里徐倾砚看向刘欣，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是一辈子的，那张脸再也不会恢复以前那样活泼的表情。
望向窗外，天已经黑了。
徐倾砚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有一个太阳能升起的明天。
她的科研梦、她的炮筒、她的理想，在这一刻都化作雾影离她越来越远，它们离开的反作用力让她的眼泪源源不断滑落。
原来求学至此，抱憾终生就是她的结局。
但她必须这样做。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唯有文字能为此发声。
人各有选择，她读书十几年只愿为之呐喊。
凌晨一刻，论文完成了。
张明抬起头，对上十一人坚定的目光。
“明哥，谢谢你站出来。”刘欣欲语泪先流。
“不，是你们给了我勇气。你们都是勇士，我们是站在一起的。”张明将电脑放在大家面前，“大家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只有摇头，没有人说话。
张明无奈一笑，他盯着电脑里长达一百多页的证据。
这是读书生涯里最后一个十一月，明年六月毕业对他来说已是遥不可及。但是，“总有人要做一些看起来很蠢但是正确的事情吧。为了以后不会有人再在这里浪费人生美好青春，为了少一些受害者。”
所有人聚到电脑面前，他们站在张明身边，看着他点击发送。
一众期望落入互联网的大海，身如浮萍的他们渴望被看见，他们希望这一切能在这里就此结束。
如果这个选项真的正确，请让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在网上发布这篇论文后几人迅速跑回宿舍收拾了东西，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学校。
出租车上徐倾砚心跳如鼓，这一刻如同与亲人最后的诀别。
她知道妈妈在家，于是拨通了乔鸣的电话，“爸爸，请你现在回家见一见我，好吗？”
未到寒假，女儿就提着行李箱回来让徐佳意外，更意外的是乔鸣也赶了回来。
听完女儿的叙述，徐佳都忘了倾倾上次哭得这样悲痛是什么时候？
小时候摔跤流血也不曾如此无法呼吸吧。
徐佳心疼地将女儿搂在怀里，她眨眼想将内心一同涌起的难过压下去，可无奈只能窒息落泪。
她的手在女儿胳膊上摸了摸，又在背上拍了拍，孩子是安全的就好了。
“有妈妈在呢，不怕倾倾。没什么，妈妈陪着你呢。”
沉默的乔鸣最终只是对徐倾砚说：“学历本身就是身外的附加之物，不要也没什么。”
“爸爸，难道在你开始科研后从没有遇到过如此情况吗？难道你那么幸运一路克服困难吗？”
怎么会呢倾倾！
爸爸也是其中一个忍耐的人啊！
“读书、搞研究，就是会遇到比你厉害、比你懂得多的人。人与人之间一旦质量失衡，就会产生倾斜与隐形压迫。这些走到哪里都无法避免。”
“倾倾，我不如你勇敢，以前的我一直都是忍过来的。”
“但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老师。你这个老师，根本不配为人师！”
徐倾砚当然明白走出学校，踏上社会，踏上真正的世界就一定要会忍耐，要圆滑。
即使她不想变得世故，也必须在一些时刻学会伪装，再去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可是，连她对学术的希望都要毁灭吗！
连她心里最后的纯净之地也要被黑手撕毁吗！
就算这是现实，但对理想、对她来说也太过残酷，所以她落泪也不是弱小吧？
人总会为青春的葬礼落泪。
“我懂得，我知道读书在绝大部分人眼里都是为了出来找个好工作。无可否认，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我想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就像爸爸你一样。”
“可是……可是！”徐倾砚咳嗽不停，胸口剧烈起伏，“既然最后要把所有人都逼进韭菜园去做牛马，那从一开始就该公布这个真相！”
“就应该让所有人知道上学就是为了找工作、为了赚钱，但偏偏我们一路被理想、艺术、美，这些美好的光芒吸引，去飞蛾扑火，一场大空。”
“明明用物质也能吸引人，为什么不呢？因为你们也知道这些精神品质才是人一辈子的追求，这些才能让人欲罢不能！你们更是知道人为了追逐心中之光能激发出多少潜能！”
徐佳和乔鸣沉默，这一刻他们似乎觉得作为上一代的自己也应承担一部分责任。
如果上一代有人为此抗争，哪怕仍然无效，也会被看到，再过十几年、几十年，他们的下一代便不用再遭此罪。
这些事总是会有人去做的，与徐倾砚站在一起的张明、刘欣，实验室里的十个人，才是这个时代最宝贵的纯粹。
而纯粹，不应该成为人类任何一个时代的奢侈品。
“倾倾，我支持你，也不会指责你。但我仍然要问你，你想过今后的打算吗？你这样做就已经堵上了你的所有。”
徐倾砚想好了，在回来的出租车上，她自此开始到死的人生都被她计划好了。
“我什么都能做。一个月有多少工资我就过什么样的生活，拿最低的薪水我也满足，满足就能让我幸福。我每天去吃咸菜馒头也够。我已经见过了我想要看到的风景，我很爱我自己，也有人很爱我。”
“这就是很好的人生。”
看到爸爸准备张口，徐倾砚继续补充，“我知道你会说我嘴硬，说我装样子，说我想得真简单。可这就是我最真实的想法！”
“爸爸，如果你要这样劝我，那你拥有再多的金钱、物质也不会幸福，我只求我心安。”
但乔鸣并不想这样说，“不，倾倾。我只是想说，谢谢你，谢谢你的那位张明师兄，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愿意坚守人之初之善，护人本身之净。”
徐佳为女儿擦去眼泪，“你学习上的事情妈妈已经离开太久，不能给你任何建议。你人生的选择，我也不能强行干涉。只要你想好，那就去做吧倾倾。”
“这是你的人生，只要让一切按你心意选择便可。”
不过徐佳觉得自己还是非常能给予徐倾砚强大后盾的，“我以前努力赚钱就是为了你啊，现在也是。”
证据迅速在网络发酵，甚至冲上新闻热搜第一。
这正是十几位同学所想看到的，传播得越广越好。
张明按掉董滨的电话，同时将他拉黑。
他站在窗前，望向一片灰色的寒冷之地，他坚信这里将在不久后迎来他的春天。
十几位同学被停课了，徐倾砚终于有时间好好陪在余庭森的身边。看着他每天如何复习，如何准备考研。
本切断网络的余庭森，被刘承菲电话通知了这件事。
他没有质问徐倾砚，总是相信徐倾砚做事前是想好了，有自己的原因，她才会这样做。
因为事实如此。
“你不用担心我。你往前走，我一定在你身边。”徐倾砚递给余庭森专业课书，一副请他放心的表情。
“大不了，我去你校门口卖手抓饼，这样你每天出来都能见到我。”
余庭森想问她，却不忍心。
“你甘心吗？”
徐倾砚耸肩，“那怎么了？堂堂正正赚钱，我对不起谁了？而且你不是喜欢吃吗？”
可你曾经那么努力才上了那么好的大学！又继续奋斗读了你想要的研究生啊！
这是你渴望的未来吗？
这是能配得上你的前途吗？
见余庭森表情复杂，徐倾砚叹了口气宽慰他，“那我重新考研也可以啊。今年是赶不上了，我明年考。”
“你可不要担心我的学习能力。”
余庭森当然不会这样想，“我只在乎你有没有为此心痛。”
震惊的沉默里，徐倾砚注视着那张脸，他紧蹙的眉间写满心疼。
最终，她再也忍不住噘起嘴，哼哧几声扑进他怀里。
“我恨那个人！我恨他毁了那么多学生！我恨我自己没有早点识破他的伪善！”
他接住她，接住她的心。
“倾倾，阿姨和叔叔，还有我和万福，我们都陪着你呢，这些都没什么可怕的。”
舆论的发酵下，董滨反咬一口说自己根本没有那样做，甚至说他是受到了张明的威胁。
徐倾砚气得不愿再看这些消息，她想给张明发信息安慰。
却提前一步收到师兄的短信：【我给大家都说了，最近不要看舆论。倾砚，这些都没事的。】
东平大学对这件事的调查迅速启动。
第二天一早就发出了确认董滨具有学术造假行为，并撤销其一切职位，以及开除的通告。
谨以《淬火》两章感谢那十一位勇士，为天下学子争学术之清明，为万世开太平。
借此光，照前方。
后路之人不会忘记你们，不会忘记这份举世耀眼的勇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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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淬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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