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阳城近日颇不太平。
引着帷帽遮面、窥不见半点头脸的胡姬丹珀,王季衡拐进斜后方巷道,恰好与街沿兵士搜寻的视线相错。去弘平公主府的路程并不远,路线却极复杂,是为了避开满城盘查外族面孔的巡兵。两人出行轻简,若被拦下查问必定不便应答,能避开则不要生事。
身为与当今圣上为血亲兄弟的毅亲王家中幼子,王季衡平日与姑母弘平公主一系的子女多有走动往来,公主府门口的仆役几乎都认得他。并没费什么周折,王季衡便带着丹珀进了公主府大门。
“十二郎请在此稍候,小人这就去通报郡主。”
不用开口说找谁,要见的人就快得到客人到来的消息了,全因公主府中人都知道,除却节日里诸族进宫会宴、祝祭等大事外,只要十二郎王季衡出现,必定是为寻三郡主宋妤朗而来。
按照族亲称呼规矩,王季衡应唤弘平公主为姑母,宋妤朗则是弘平公主长女,他亲如手足兄弟的表妹——或许因为母亲便是执兵握符的沙场巾帼,与寻常世家女不同,宋妤朗十数年来的活法可谓惊世骇俗,着男装乃是家常便饭,与表兄弟们一同纵马拉弓、切磋武艺更不在话下,还和同样不安分的中书令家千金白璞一同跳墙进太学和武学,拣着策论和军略课听,学监一状告到相府,白中书令将女儿拘在家中,她还锲而不舍地跳进相府后院送书,直到好友重获自由身。
岁月一去,宋妤朗也算长成了文武双全的世家子模样,丝毫不逊于族内的平辈们,旁人看来可择的良婿,包括王季衡在内,都成了她切磋弓马的兄弟。宋驸马倒是心大似海,一不锁人二不催婚由着女儿的心意来,好似只想把毕生戎马的真传都授给子女,其余的便听由天命,一如他对大昭国运的信心。
“把帷帽摘下来,这里安全。”王季衡轻声吩咐身边的少女,遥遥望着一剪高挑身影从廊外走来,对着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进偏厅。丹珀一揭帷帽,现出一张高鼻深目的外域面孔,一旁立侍的仆从也不惊讶,只同样做了延请的姿势,由着王季衡同往日一样自行推门入屋。
宋妤朗今日仍是一身男装,一头乌发在顶心绾成一丝不苟的爽利高髻,青玉簪错银为饰,乍一看就是个清秀白皙的年轻郎君,眉目间英气与柔和相杂,嗓音也如容貌清润,开口吐语如珠:“她就是丹珀?”
王季衡应了一声,毫不见外地自己落了座,不想丹珀同时行下了礼,低伏在地上不起。宋妤朗打量着她盘成髻仍纹如水波的一头鬈发,问道:“你是乌图族人?”
音声和缓,小胡姬却是肩膀一颤,将头垂得更低:“回郡主,是。”
“别吓她了。已经和她说好,任听你安排。”
“看着行止有分寸,品貌也佳,人留在公主府无妨,不过你先把缘由说清楚些。”宋妤朗再次转眼看向不肯抬头的小胡姬,辞气更放柔和了些:“不用怕,你先跟她们下去。”
“多谢你。”眉目俊朗的少年微微躬身,看着丹珀被面熟的仆妇引走,才缓缓开始回答,“与乌图族在北陲的战局僵持了。”
“这我知道,家父就在前线军营。拣要紧的讲。”宋妤朗在表兄对面坐下,从从容容给自己斟了杯茶,嘴角勾起一点似有若无的揶揄,“从舞馆赎胡姬被家里发现了,舅父要罚你?”
“别瞎说了 ,你知道我对她没有那种心思……千万别对阿璞提半个字。”王季衡扶额,赶紧收回差点被一句话撩拨乱的思绪,“近日有乌图密探潜入京城刺探我方动向,所有生面孔包括原居城内的乌图族人都要查,她待在毅王府会很麻烦,只好来拜托你。”
宋妤朗心下了然——弘平公主生前襄助先帝平定八方,最为人所称道称奇的一役,便是率领三千精兵和一位使者连攻带议,使乌图族与大昭握手言和,约定以此役为始,两族缔结五十载和约,互不取对方寸土分文。招抚乌图的使者徐令承是公主府中最受她父母器重的谋士,也是她的开蒙先生之一,自和约定下后便长留西北,深得乌图族人爱戴景仰。
师行在前,宋妤朗幼年便生了效仿徐使君壮举的心愿。
不料和约生效方过十数载,双方朝堂俱是风云巨变,大昭皇帝与乌图可汗先后崩殂,当今圣上即位稳住了大昭朝内,乌图族却从此陷入无休动荡,天灾既过**又临,部族不堪饥寒,越过边境劫掠大昭北疆百姓,最终酿成一场近乎泼天的祸事,乃至惊动了快要隐退的驸马宋镇云——宋妤朗的父亲披挂奔赴前线。旁的战术武略暂且不论,只凭弘平公主的名号就能让乌图先怯三分,往公主府送人无疑是最不会惹事生非的做法:在别处看来形迹可疑的人,到了以平定边域而称名的战将府中,也就不足为虑了。
“嗯。替你们分点忧也是应该的,正好我最近缺一个收拾书的帮手。她识汉字么?”见王季衡稍有犹豫,她立即补上话,“不识字也无妨。波斯国是不是来了一批宝石匕首?圣上赏赐下来的时候给我留一柄,要好用的,不必那么多珍宝赘饰。”
王季衡眉头微压,低低答了一声“好”,似乎欲言又止,一启唇却又噤声了。
“还有什么事?”
“我听到父兄谈论当前战局,情形怕是不太妙。”言罢,王季衡缓缓深吸一口气。
宋妤朗也皱起眉,神色却不如王季衡凝重:“只是僵持住了。若论谋局,有我父亲与一干能将在;若要久耗,我大昭绝不输于荒灾刚过的乌图,不妙的应是他们。”
“听我说完。乌图积蓄寡薄,根基不稳,因此更怕僵持,会以猛力决意而战,对我军的创害不小。现在朝中的意思是,及时止损,尽快与他们停战,以免因一境而误全局,得不偿失。”王季衡一句一顿,音调平如无波井面,“停战的方法是议和。”
“对方不投降,议和……你今日说话怎么转弯抹角?”宋妤朗看着表兄越发沉凝的神色,心中像是被人撬开一线,“他们想怎样议和?”
“女眷和亲。”
“为什么来跟我说?”
话一出口,宋妤朗才发觉自己未免回应太快,没等表兄收声,反问便已经连珠炮似地掷出,耳边也没来由一阵轰鸣,一时间竟听不见除他话音之外的其他声响。
心怀赴边之志是一回事,低眉顺目被送去远疆却是另一回事。
宋妤朗不自觉地十指紧攥,面容骤然一凛:“真的么?”
“还定不了。只是朝中几位先生有此意向。”许是没料到表妹反应如此,王季衡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失言,“抱歉,这时候与你说这些,有点唐突了。”
“到了能让你听见的地步,这股风刮得不小。”宋妤朗抱臂向后微仰,将肩膀支在椅背上,“你也想明白了吧,即使两辈同算,族中女子适龄又未婚配的,也只有我一个了。”
“行了,不要听风即雨,今日只当我失言。”王季衡拧起眉头,看着表妹的神色从戏谑转为淡然,心知她已经把风声听进心里当作了七八分真,“而且,即使圣上真为人所说服,采纳和亲之策,也未必一定从本族中择人,你何必非要往自己身上想?”
“难道别家女儿便不是她们父母的骨肉?”宋妤朗蓦地放高了声,目光犀利如刀剑,直向王季衡扫过去,要对上他双眼时又连退数寸,转换为抱歉的神情,“兄长别放在心上。父母一直这么教导,我也这样认为,除非无路可走,和亲始终是一桩下策。”
王季衡站起身,脊背躬得比行寻常平辈礼时更深一些:“我明白,有消息一定立即知会你,告辞。”
“我送你。”
两人施施然走出庭院,半晌无话——与其说是宋妤朗送王季衡出府,倒不如说是她在引路,带着表兄弯弯绕绕地找公主府大门。王季衡沉吟一路,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被表妹带了圈子,几乎在他要开口问的同时,宋妤朗先道出了指点,示意他看向左面一列厢房:“以后丹珀就安排在这儿。”
“以后没机会来。”王季衡转头看她,余光却先瞥到公主府管家说曹操曹操到,敛容抿唇,脚步行得匆匆,又不时停下来等候身后内宦服色模样的数人,微微俯身做出引导的手势。
宋妤朗一转身迎上去,王季衡并不确定她是否色变,只在她受内宦行礼、转而拜下接圣上口谕时,看见她面上始终挂着得体的微笑,一如无数次接受赏赐或训诫时那样,眼底清波微微有澜,分不清一点涟漪因何而起——或许只是因为口谕过于简短,而珍珠大的小石子激不起多高的波浪,但那短短一句在关心人听来不亚于一道雷闪,甚至会孕育出万千可能,令无数设想破灭或成真。
“广宁郡主宋妤朗,入宫面圣。”
小巧的刀鞘缀满各色宝石,尺寸间贴出簇簇花型,微微一转便流光溢彩。
“谢谢。你还真别致。”宋妤朗接过匕首,咳出一声干笑,偏头将一滴滚落的泪隐进侧影里,“说了不要那么多赘饰的……”
“你明知我来不是为了这个。”王季衡剑眉严蹙,辞气决绝地打断她顾左右而言他的躲闪,“你当真要去西北?”
宋妤朗转过脸看着他,缓缓颔首:“是。虽然旨意未下,但舅父……圣上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我连自讨没趣的机会都没有。”
话音骤落,公主府庭院静极,连一丝风叶娑响也无。
自王季衡将丹珀送入公主府,京阳城便像被一只暗手压了一压,先前为查乌图密探翻起的一点风浪也随着时日流逝悄然息止,城内回复了如昔的太平宁静。转眼由秋入冬,京阳城四季分明却也温和,深冬时仍能见到青郁郁的树,草木并不多么萧瑟,少年人纵马开弓的热情亦不为寒风所减。若是遇上足以积而不化的瑞雪,更有人酷爱雪中寻兴,踏雪依次访过寻常时节见不到的素裹银装好风景——宋妤朗也曾是其中之一。
只可惜今年快到正月,京阳城也未见一片雪,今冬还比往年和暖。她既无雪可赏,也无心思赏雪,全然没有想到,自己仍会被推上这条母亲当年最不屑的道路。想来再到开春时,她也许只能最后看一眼京阳城新绿,便会接到圣旨,要准备启程去北陲了。
“当真?怎么会?”王季衡话音陡高,似乎自己都吓了一跳,停顿片刻压下声,“二哥前几日才……”
少年心一沉,不再继续说了。他满腔热血请缨未果的二哥当场就被龙颜不怿的天子斥为“空有莽撞”,之后乖乖噤声退下,现在应该仍在奉旨冷静,闭门思过。
“议和乃大势所趋,更何况乌图原本就与我们有和约,军中更有先锋在前,兄长再请缨无异于拂逆圣上,被打回来一点都不奇怪。”
“这不像你。”
听闻表兄好似从齿缝间艰难挤出的四字,宋妤朗神色一滞,旋即苦笑起来。
“正因为是我,和堂表兄弟们从小厮混,不守规矩也不懂事,长到这个年纪成了一桩麻烦,才要扔去乌图,两全其美。”
少年时与自己身量仿佛、说话时可以直直平视其目的表兄,如今已高出一截,需微仰头才能看清脸庞了,尽管仍清瘦,肩背也比她宽阔了一圈;与她亦友亦妹、孩童般率性纵才的白璞已行过笄礼,和王季衡的婚事有了眉目,待嫁少女的名分既落,便不能再同往日一般随意走动,心事也更多了些;而她自己能够尽意跑马开弓的时日也越来越少,袍服革带与高髻佩剑托得起少年人的飒爽英气,却渐渐藏不住女子身形——宋妤朗无声地叹一口气,无端觉得后背有些凉,轻轻拢了拢从肩头滑落的织花帔子,摇头道:“不必多说了。”
“无论如何,白白送人出去都是自煞气势,这算什么道理?”
见王季衡依旧不服,宋妤朗只得再言其他:“听闻西北八月即飞雪,再过数月应该就有如斗走石和如席雪片,开春了看雪融成流碧草发,还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无垠广原……阿璞跟我说过她想去边疆,我知道你也想去,那就替你们去看看。”她敛袖握紧短刀,自顾自地将话说得更远,眼光飘往暮暮将沉的日头,“但愿战事不会一直延续下去……以后你若想去戍边,还望三思,至少考虑一下阿璞的意思,不要让她难过。”
王季衡一时语塞,竟任凭着宋妤朗遽然转身离去,连声客套的道别都未留下,直至她的身影转过下一道回廊才匆匆追去,一连惊得路上的七八个仆役乱了脚步,好容易赶上了却又在垂花门外止步——身为男子,他不能踏入别家女眷居所,再向前便是极不端的失礼了。
越过了门下低槛,宋妤朗忽地停步转身,对着身后的表兄遥遥露出三分浅淡笑容,神情宁静得仿佛方才不曾哭过。
“不管怎样,总是不能害了游玩的兴致,上元节我帮你约阿璞出来,你们一起看灯会吧。”
“那你呢?”王季衡不知该忧还是该喜,张口结舌看着她,甚至忘了道谢。
“你不必问,安心等消息就好。”还是她不拘一格的言语调式,偶尔会将身边人推开很远。
宋妤朗一回身继续向深处走,裙摆自是曳曳生姿,在王季衡看来却也如枷锁铁链一般,束住她纵意奔跑的脚步,直将她拖进了牢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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