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峥低头拱手:“陛下谬赞,舍妹鲁莽,实在……”
“鲁莽?”萧承懿打断,唇畔笑意更深,也更难以捉摸,“朕看是英气。难能可贵的真性情,何须效那闺阁弱柳之态?”
“西山大营是朕予你的根基,亦是你的前程。卫钰在宫,朕自会看顾。”
“记住,子陵,朕与你,荣损同体。”
卫峥霍然起身再拜:“臣,叩谢天恩!”
“起。”萧承懿亲自扶起他,“你我之间,不必拘此虚礼。”
“王喜,回宫。”
王喜闻声趋前,抖开玄狐毛滚边大氅为他披上。
卫峥无言,只是深深躬下身去。目送那御辇碾过营中冻土,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渐行渐远。
车厢内安神香清冷气息缭绕,萧承懿闭目倚车壁养神,屈指节于膝上无声叩击。
卫峥可用,且堪大用。
但这柄刀,还不够多,不够快。
他需要更多这样的刀,淬火于寒微,砺锋于锋刃,然后插入朝堂、插入军中,割破朝堂脓疮,割断世家筋络,将这潭盘踞百年的死水彻底搅个天翻地覆。
……
自西山大营回宫,并未径直回太极殿,反倒是鬼使神差吩咐御辇往扶摇宫去。
鬼使神差就想看看那只被他拔了羽毛、折了翅膀的金丝雀,在回到那华丽的樊笼之后又是如何光景。安分守己,还是另寻出路?
时近戌时。
七拐八弯到门庭幽寂的扶摇宫,殿门前两盏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曳,昏黄光晕染着门槛。守门内侍瞥见是圣驾亲临,吓得魂飞天外,忙不迭将膝盖往冻土上一砸跪下请安,哆哆嗦嗦要去通传。
“噤声。”萧承懿摆手制止,示意人退下。
只独自一人,悄无声息踏入殿中。
殿内温暖如春,地龙烧得正旺。四壁锦绣壁毯与那架霞光流彩的火齐屏风将一室都映得暖融,正映衬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梅花冷香。
她正歪在窗边的软榻之上。
一身石榴红寝衣衬得裸露的颈项和手腕欺霜赛雪,散发如云蜿蜒几乎铺满半个榻面。手中虽握一卷书,却也不知瞧进去多少。只半阖眼,纤长羽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暗影。
安静得像一幅画。
一幅他从未见过的、敛尽锋芒的、温婉娴静的慵懒的画。
这幅画让他想起学宫春日里她绯衣金钗、众星捧月的张扬;想起及笄礼上惊鸿一瞥、明艳不可方物的红妆;也想起寒冬腊月,冰湖边缘,她将他推落入水时那双闪着跋扈快意的眼睛。
原来她也可以这么安静。
安静得仿佛与这深宫、与他,都隔绝开来。
没了那身扎人的刺,倒顺眼得……有些陌生。
然而她那身扎眼的刺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重新竖起来了,很是不情不愿。
可惜。
“陛下。”
“扰了你的清净?”他负手而立,明知故问。
崔明禾垂着眼帘,不答话,心道何止是清净。可到底是将那句刻薄话咽了回去,只冷淡道:“陛下言重了。”
她这副不咸不淡拒人千里的模样,萧承懿反倒来了兴致。踱近两步,影子彻底笼罩了她。
“看的什么书,这般入神?”
崔明禾将手中书卷往身后藏了藏,并不想回答。他却似是没瞧见她那点子小动作,径直信手从她手中拈起那卷书,随意翻了翻,竟是本《南华经》。
“庄周梦蝶?”他一挑眉峰,似笑非笑觑着她,“怎么,崔大姑娘也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是做梦都想着能化作蝴蝶,飞出这宫墙去?”
崔明禾心头一跳:“陛下想心了。左不过是闲来无事,随意翻翻罢了。”
“是么?”萧承懿将书卷随手搁在一旁,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朕倒是觉得,你该多看看《女则》、《女诫》之类的书,好生学学何为妇德,何为恭顺。”
“省得日后再生出些不该有的念头,惹朕不快。”
又是这般居高临下的说教,崔明禾听得心头火起却又发作不得。敷衍应下两声,只恨这人不能立刻便从眼前消失。
萧承懿却偏不如她愿,非但不走,反倒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夜已深了,陛下日理万机,想必也乏了。此处偏僻,不比太极殿宽敞,若无旁的事,还是早些回宫歇息罢,仔细龙体。”她挪了挪身子,往离他更远的地方挤,话里话外逐客之意昭然若揭。
软榻本就不宽,他甫一坐下,那股子龙涎香混着风雪的冷冽气息便无孔不入地侵来。崔明禾只觉周身都被这气息包裹,避无可避,浑身不自在。
“扶摇宫虽偏僻,却也清净。”萧承懿眼皮都未抬,声底却隐着笑,“朕在朝堂上听了一日的聒噪,到你这儿来,倒能得片刻安宁。”
这话入了崔明禾的耳就别有一番味道了——她如今这般安分,倒也算有了几分用处,成了他帝王倦怠时可供消遣解闷的摆设。
烦躁。
“朕还以为,你该是恨毒了朕,正日夜琢磨着如何给朕添堵才是。怎的倒有闲心看起这些清心寡欲的书来了?”
“陛下多虑了。”崔明禾抬眼迎上他的目光,扯了扯嘴角,“奴如今不过是陛下案板上的一块肉,是蒸是煮,全凭陛下心意。既是如此,又何必再做那些无用功,白白惹您不快呢?” 话半真半假,阴阳怪气夹着刺,也掺着示弱。
萧承懿眼中的笑意却更深了些:“倒是有自知之明。”
“只是不知,你这自知之明又能维持几时?”
“崔明禾。”崔明禾恹恹不搭理他,他反倒更来劲,换了话茬,“你可知,朕今日为何要来瞧你?”
崔明禾不语。
“因为朕想你了。”
“朕瞧着那些生龙活虎的将士,便想起了你。”
“想起当年在太学,你追着谢珩打的模样。”
“那时的你,多鲜活,多有趣。”
“不像如今……”他目光在她身上逡巡,故作惋惜,“死气沉沉,半点火星子都瞧不见了。”
崔明禾只觉荒谬。把她磋磨成这副半死不活模样的元凶,竟嫌她没有生气?!
“陛下说笑了。”她扯出一抹讥诮的笑,“如今这光景,能保住一条贱命已是万幸。至于生气,那等金贵东西,奴婢可不敢有。”
“你这是在怨朕?”
“奴婢不敢。”
“你敢。”萧承懿笃定道,“你心里定是将朕骂了个千百遍,只是不敢说出口罢了。”
他俯身倾近,循循善诱,如同逗弄掌中雀,“说罢,你心里是怎么骂朕的?是骂朕忘恩负义,还是骂朕卑鄙无耻?”
“说出来,朕恕你无罪。”
**裸的戏弄。吃饱喝足的猫并不急着将爪下的老鼠一击毙命,反倒要伸出爪子拨弄两下,瞧着那老鼠惊恐挣扎的模样才觉有趣。
崔明禾心头那股邪火“腾”一下就燎了原。
这人当真是顶顶的厚颜无耻!将人踩进泥里,还要笑着问你泥巴的味道如何。
她深吸一口气,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是!”
“奴婢心里,正骂您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小人。骂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伪君子。”
横竖虱子多了不怕痒,也不必纠结于此。她一口气说完,只觉得胸中郁气都散了大半,索性破罐子破摔等他雷霆震怒,总好过在这里受这般不阴不阳的折辱。
可他没有。
没有预想中的暴怒,他甚至连眉梢都没动一下。只是静静地听着,眼底的笑意反而愈发浓了些,要将她怒火彻底湮没。
“还有呢?”萧承懿好整以暇问。
他越是这般云淡风轻,崔明禾心里的火气便越是无处宣泄,只觉得这一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棉花上,还是上好的云锦面儿棉花。非但没伤着对方分毫,反倒将自己的手震得生疼。
她索性扭过头去,彻底不应声了。
“怎么不骂了?”他问,颇有些意犹未尽的遗憾,“朕还以为,你能骂出些什么新鲜词儿来。”
崔明禾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个听不懂话的木头桩子,只求不听他那讨嫌的话,不见他那讨厌的脸。
“罢了。”他似是终于玩腻了这猫捉老鼠的把戏,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散乱的碎发,指腹冰凉的触感让她下意识一缩。
“天色不早了,安置罢。”
而后掀袍起身,玄色袍摆划过榻沿。
崔明禾如蒙大赦,紧绷的脊背刚泄下一丝气力,那身影却在门口顿住。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瞧她,悠悠然道出一句烦人的话:“对了,朕赏你的那些经书,可有在抄?”
崔明禾心头一跳,暗道不好。她净琢磨谢珩那破人破事儿去了,哪有闲心抄什么劳什子经书。
“……抄了。”她硬着头皮撒谎。
“哦?”他眉梢一挑,“抄了多少?”
“……抄了一卷。”
“拿来朕瞧瞧。”
崔明禾:“……”
见她原地不动,萧承懿却也只轻笑一声,竟又缓步踱了回来。
“怎么,舍不得给朕看?”
崔明禾只觉得头皮发麻,只恨地上无缝。
“罢了。”他像是大发慈悲般放了人一马,叹了口气,“明日再抄罢。”
“朕明日再来检查。”
语罢,他才真的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那颀长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殿门“吱呀”一声合拢,崔明禾才像是被抽了筋骨一般软软跌坐回榻上,掌心已是出了一层薄汗。湿冷黏腻,难受的紧。
流萤听见动静,端着一盏安神茶进来,见她面色不虞,小心翼翼问:“姑娘,陛下他可是又为难您了?”
“他哪日不为难我?”崔明禾接过茶盏的手不稳,茶水溅出几滴,烫红了手背也浑然不觉。呷了一口,只觉满心都是挥之不去的烦躁。
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捻着刚才被他碰过的那缕发丝,丝绸的凉滑触感,却让她清晰地回忆起那冰凉的指腹……她触电般甩开手,茶盏“哐当”一声重重砸在案上。
这莫名其妙的联想让她更心烦意乱。
日子当真是没法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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