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主临门四字碾过崔明禾耳膜,余震久久未散。
他终于直起身。她擂动的心跳尚未复原,帝王的下一道旨意已沉沉落下:“王喜。”
“奴才在。”
“长信宫年久湿冷,恐误贵人玉体,如今多事之秋,崔府也不必回去了。现在,去将扶摇宫收拾收拾,拨出来给崔大姑娘住。”
扶摇宫。
名字听着倒像是仙家居所,飘渺得很。可宫里人都晓得,那地方不是人待的。
地处偏僻年久失修,说是宫殿,其实比掖庭也好不到哪里去。从前大多时候是用来圈禁犯了错又罪不至死的低位嫔妃,或是安置失心疯了的贵人。
偏他唇齿吞吐字句皆是冠冕堂皇,末了还体贴地补上一句:“崔姑娘是金玉般的人儿,她惯用的物件儿一样不少,都要给朕,悉数搬去。”
王喜极有眼色地一挥拂尘,尖着嗓子应了声“嗻”,转身便朝殿外候着的内侍宫娥们使了个眼色。
一时之间,人影憧憧。
她冷眼瞧着两名体壮嬷嬷拉开她床头那口妆柜,流萤试图阻拦,被推了个趔趄。箱匣抽屉被粗鲁地拖拽出来,堆叠的各色珍宝物件便这般在众目睽睽下哗啦啦摊开一地。
鎏金嵌宝的累丝花簪、碧玺串就的璎珞项圈、七宝攒珠的金步摇……贴身的、私密的,此刻毫无遮拦地暴露在陌生目光下,任人翻检评品。
好一出雷厉风行。
“看来陛下是早有准备,连人手都一早备下了。只待我这瓮中之鳖自投罗网,便可即刻发落。”
“朕一向不喜欢拖泥带水。”
罪魁祸首斜倚门框,目光饶有兴致在那些琳琅满目的器物上扫过,落在一只紫檀木盒上。那盒子做工精巧,盒面甚至未染一丝尘埃,显然是被人时时擦拭,珍而重之。
“那个,”他抬了抬下颌,“打开,拿出来。”
小太监闻声连忙踩着脚凳,小心翼翼将那木盒取下,躬身呈到王喜面前。王喜又亲手捧着,送到萧承懿跟前。
他掂了掂分量,眸色微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匣盖轻启,一道莹白幽光霎时泄出。滚珠鸽卵大小,通体浑圆无瑕,仿佛凝结一捧月魄冰魂于其上。
“好东西。”萧承懿将那珠子拈在指间,对着烛火端详,笑意玩味,“光华流转,的确是世间难得的珍品。也难怪能得崔大姑娘青眼,日日供奉着。”
“只可惜,赠珠之人眼光不怎么样。错把鱼目当珍珠,将一颗顽石费心雕琢,妄图与日月争辉,最终也不过是自取其辱,落得个阶下囚的下场。”
他将匣子重新盖上,随手抛给身后的王喜,继续淡淡吩咐:“此珠万金不易,一并送过去,好叫崔大姑娘日日能……睹物思人。”
昔日情思见证,如今却成了他人捏在掌心戏谑把玩、折辱她的工具。崔明禾心头冷笑。睹物思人?思哪个人?是思缠绵病榻、庇佑不得的姑祖母,还是思她崔明禾已如流水落花的昔日荣华?再亦或是……
好得很。他萧承懿打蛇打七寸,专挑了这枚扎眼的珠子,要日日悬于她头顶,照尽她这“贵女”的落魄。
……
押送箱笼的杂役太监粗手粗脚,昔日里各色金银玉器、奇珍古玩摞着粗糙地装了箱,磕磕碰碰搬下板车,急白了流萤的脸。
“慢些!都是御赐之物,若有损伤,你们有十颗脑袋也赔不起!”
抬箱的太监不耐烦地一撇嘴角:“这位姐姐好大的口气,扶摇宫的路就这般崎岖,咱们兄弟小心了又小心,还能生出翅膀飞进去不成?陛下可叮嘱了,得让崔姑娘在扶摇宫慢慢享用呢!”
“享用”二字怪腔怪调,说不出的狎昵讥刺。
最后一箱抬入,几个太监也懒得再掩饰,丢下一句“崔姑娘,您就安心住着吧”,转身便走,连行礼都省了,这地又沉寂下来。
主仆几个在院中静默站了良久,才抬步踏入。浓重的灰尘腐朽之气裹挟着冷风扑面而来,内里殿阁低矮,采光极暗,只在角落里点了一盏昏黄油灯,孤零零映着蛛网。
此地寒素得令人发指。昔日长信宫一只净手用的掐丝珐琅玉盆,都抵得上这半间屋子。
冷清,冷寂。空荡荡的殿阁在寒气里显得愈发阔大而冰冷,比院中飞雪更冻人。
捧高踩低是宫人生存本能,眼见旧主失了势,新帝明显要拿人磨刀,留下便是自寻死路。有那聪明些的,见势头不好,立刻脱身走人,盼着来日在别宫寻个好差事。
如今只剩下流萤和三两猫猫狗狗还留着,其余人等皆不见踪影。
“姑娘……”流萤眼眶立时红了。
崔明禾没接话,视线落在墙角一堆匆忙搬入的箱笼上。最上一只锦匣歪斜,匣盖开了条缝,露出一线温润皎洁的柔光,正是那枚南海夜明珠,正无声映照着周遭破败。
此珠夜间置于案头,能映得一室生辉,如月落凡尘。学宫里曾有世家女羡慕得眼红,私下唤她“小明月”。
这轮“明月”,如今是照着这满目狼藉的尘垢。
心头那股被萧承懿反复撩拨的怒火,此刻被眼前这副荒谬图景浇上冰水,竟奇异地沉寂下来。烦躁依然在骨髓里灼烧,却不再沸腾。她忽觉疲惫,疲惫得连一丝表情都吝于浪费。
“流萤。”她轻轻开口。
“奴婢在。”
“把窗开了。”
“姑娘!外头风雪太大,仔细寒……”
“开了。”崔明禾打断她。
流萤迟疑片刻,还是依言上前,推开正对院落的那扇松木格窗。“吱嘎”一声,腐朽的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穿堂风过,豆大的火苗晃了一晃,让人疑心下一秒就会散了。
崔明禾心口那点闷痛被这冷风一激,反倒清明起来。
萧承懿要做什么?
他把她从骄阳烈日的长信宫拔起,重重摔进这阴湿污秽的泥淖,还要将昔日金玉繁华都堆在她身边做枷锁。是折磨?是驯化?还是钝刀割肉式的报复?他要看着她在破败里一日日凋零?
“姑娘……”流萤终究忍不住哽咽,“这地方、这地方如何住人?奴婢这就去寻掌事公公……”
“不必。”斩钉截铁。
他既想看她在泥淖中挣扎、在屈辱中沦陷,她便偏要活着,活得如这窗外倔强挺立的虬枝。窗外风刀霜剑割面而来,脊背却无声挺直了些许。
“去寻块最厚的黑绒布来,把那珠子给本姑娘严严实实地包上,压到箱子最底下。从今往后,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再碰它。”
她不要这月光,更不要借这月光去思念任何人。
流萤只当她是灰心丧志,愈发悲从中来:“姑娘!您……”
“愣着做什么?”崔明禾神色已恢复如常,“另外的,捡要紧的首饰收了便是,其余物件,慢慢拾掇不迟。去打盆水来。”
流萤含泪应了,匆忙去打水。待她端着铜盆回来,却见自家姑娘站在那架歪斜破败、布满灰尘的梳妆台前。
台面落了一层厚厚浮尘,缺了角的菱花铜镜模糊不清,映出一张同样灰暗的脸影。
崔明禾微微俯下身,抻衣袖抹开一道污痕,镜中灰暗的脸影被擦亮一小块。暗色混沌,唯那擦出的一小块琉璃般清晰的明镜里,映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何其漂亮的眼。
天生一段风流妩媚意,瞳仁却黑沉的,像两丸浸在清泉里的墨玉。没有惊惶,没有怨怼,只余一片坦荡荡的,近乎张扬的沉静。
眉目舒展,是生气勃勃、奔腾不息的活水。
她那口残余的郁气忽然就散了大半。
不就是耗么?谁怕谁。且走着瞧。
看最后是他先失了耐心,还是她先断了这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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