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禾的出身太好了。
清河崔氏,世代簪缨,权势滔天。
正儿八经的太后亲侄孙女,长房嫡女,爹官至太傅,娘是长平郡主。众星拱月地被捧着,养在太后膝下,作半个公主来讲也是半点不为过的。
道是从前见惯了高门大户中迎来送往的嘴脸,可那时终究年纪小,哪料得人世炎凉也有落在自己头上的一天。
搬入扶摇宫的第三日,雪彻底封了宫门。天光透过破败窗纸,映着室内飞舞的微尘。
内务府新配的炭来了,却非素日里的银丝白炭,而是黑乌乌、气味呛人的粗柴炭,点燃便涌起浓重灰烟。配给的份例也短斤缺两,只够几日取暖。
流萤去理论,只换得管事太监一句阴阳怪气的敷衍:“宫里统共就这些东西,主子们还分不过来呢!扶摇宫独门独院的,委屈崔姑娘紧着手用呗?”
捧高踩低的手段**得令人齿冷。崔明禾听着流萤红着眼回来禀报,只拨了拨火盆里噼啪作响的黑炭,冷笑一声。
又一日,御膳房送来的膳食是半冷的粳米粥、两块**的点心,并几碟几无热气的小菜。入口粗粝难咽,与昔日天差地别。连她粗使丫头平日用的,也比这精致得多。
再一日,更兼送来的衣物皆是往年的旧时款式,且料子质地粗糙,浆洗得僵硬发白。更有甚者,竟夹杂着几件内务府低级女官才用的半旧宫装。
“姑娘!这也太……”流萤抖着那件布料粗糙、隐隐散发着樟脑和陌生汗气的宫装,气得嘴唇发青。
崔明禾目光从书上抬了抬,只说了句:“搁着。”
她以为他早晚玩腻这套折辱的把戏,到时候是死是活,总归有个说法。然而就如此过了六日,仍无声无息不闻不问。连带着宫内宫外的消息也一并隔绝在风雪外了。
“流萤,”崔明禾随口道,“出去打探下消息。”
流萤应声去了,只是这扶摇宫内外皆是新皇的人,铁板一块,想要打探些消息谈何容易。
她揣着几块碎银子,磨破了嘴皮子,也只从送饭的小太监嘴里撬出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来。
“陛下这几日忙于朝政,登基大典在即,哪有闲工夫管旁的事儿。”
小太监掂了掂手里的银子,皮笑肉不笑地回道。
流萤再想多问几句,只是那小太监便立刻把脸一板,推说自个儿还要去别处当差,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七日傍晚时分,天阴沉下来,眼见着又要落雪。
流萤端着食盒从外头进来,见崔明禾正坐在窗前发呆,便顺手将窗户关小了些,免得屋里头又是烟又是冷的。
“姑娘,还是先用膳罢。”她将碟子一一摆出来。
今日的菜色比之前几日又差了些,仍是冷的,粗瓷碗边缘沾着没洗净的油渍,清汤寡水的白菜炖豆腐,豆腥味浓重,零星肉末也不见。
“还好这会没下雪,奴婢一路上倒也不算难走。”又将一旁的汤碗端起来,一碗白水般的银耳汤。
崔明禾瞟一眼,没动。
“姑娘,您多少用些罢。”流萤见她不语,便又劝,“身子是自个儿的。”
这算什么?阶下囚似的被他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给口饭吊着命,好让她看着他萧承懿能风风光光翻身称帝?
“他这是在存心恶心我呢。”
她又将眼一扫,见那豆腐炖得浑浊稀烂,白菜帮子发黄蔫软;白饭里依稀可见碎黄的锅巴块;银耳汤水清得能照见人影。
没多说话,手指在桌沿点了点。
“端远些。”
“姑娘,好歹用些吧。”流萤苦口婆心,“您这几日里拢共没用上几碗羹粥,这样下去身子骨如何吃得消?”
“怎么吃不消?这宫里头养人的不养人的法子千万种,横竖磨不死人就是了。”她看得厌烦,蓦地起身,那手只顺势一带便掀了满桌粗茶淡饭。
“姑娘!”流萤唬得面无人色,而后便听她口中轻描淡出一句更唬人的——
“去,寻条干净些的白绫来。”
“白、白绫?”流萤脸上血色“唰”褪得一干二净,膝盖一软,直直要跪,“姑娘万万不可!您可别动这个念头,有什么委屈咱们熬过去便是——”
“要新的,长些,韧些的。”崔明禾充耳不闻她的哀告,还挑剔地补充道,“不必理会外头那些人说什么短什么长,只管挑顶好的便是。”
“姑娘!”
流萤膝行两步,一把攥住她衣角,眼泪汹涌而出,“姑娘,姑奶奶,奴婢求您了!千万别说这等晦气话!新帝还未登基,前朝后宫千头万绪,未必就到了那个地步!太后娘娘她老人家——”
“您别闹了!您要真有个三长两短……”
她连着劝了好些时候,见崔明禾只是拿眼斜她,不悲不喜,不怒不嗔,一副“你懂什么”的模样,心里头更是又急又怕。
崔明禾高深莫测地背着手回了暖阁。
夜里,风雪果然又落了下来。
早早歇下,亥时雪势转密,沙沙,沙沙。雪粉扑在窗纸上,殿内没有地龙,只靠着一盆半死不活的炭火取暖。微弱的热气很快便被四面八方灌进来的冷风吹散了。
流萤蜷在脚踏边的小榻上,哪里睡得安稳?这些日子连日提心吊胆,加上白日那场闹剧惊魂,眼皮便一直半阖着,未曾全然放松过。
模糊间似听见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她一个激灵,猛地掀开眼皮。夜色混沌里,模糊见暖阁榻上已不见人影。心头咯噔一声,手忙脚乱点着一旁的油灯。
灯火晕黄瞬间铺开一隅,眼前景象如一道惊雷直劈而下,骇得流萤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崔明禾无声无息地立在灯影之外,房梁正下方,脚下踩着绣墩。
不知从哪寻来的一丈余长的素白绫帕被抖开,往那房梁上一甩,长绫“刷拉”一声荡了下来。她甚至不紧不慢地在梁下打了个结。
“姑娘——!!!”
这一声尖叫凄厉得变了调,流萤发疯似的扑上去,不管不顾死死抱住崔明禾的双腿,一脚将那绣墩胡乱蹬倒,生生将人拽离了凳子,险些跌作一团。
“放手。”
“不!姑娘您松手!求您了!松手啊!”流萤涕泗横流,“奴婢知道您心里苦,奴婢知道您委屈!可您万万不能寻死啊!”
“松手!你这蠢丫头!快放开!”崔明禾被她这蛮力抱得趔趄,那点刻意端起的架子也端不住了,忍不住呵斥。
“不放!奴婢死也不放!!”流萤全然听不进任何话,只觉自己一撒手,姑娘便要化风而去,更不管不顾地将人抱得更紧,“姑娘要寻死,先勒死奴婢好了!让奴婢替您挂了这根绳子!姑娘——”
语无伦次,眼泪鼻涕蹭了崔明禾一裙摆。后者被她箍得气息不稳,额头青筋跳了两下。
“松……手。”
“不放!奴婢死也不放!要死咱们主仆就一起……”
“我是叫你放开我的腿!蠢货!”
流萤哭声骤止,泪眼朦胧地抬头。
崔明禾气息起伏,鬓发散乱几分,眼里还盛着几分被打断的愠怒,但确是没有半分万念俱灰的灰败。
“姑、姑娘?”
“嚎够了?”崔明禾没好气,一把将房梁上白绫拽下来揉成一团,胡乱塞进发懵的流萤怀里。
绣墩歪倒在一旁。
“若真寻死,会叫你这般容易发觉?”
流萤捧着这团皱巴巴的白绫,后知后觉咂摸出些味儿来,呆愣道:“我、我以为您……”
“以为我?”崔明禾冷哼一声,“萧承懿的‘恩典’尚未享够,我怎敢轻生?”
她心气儿还没顺,瞧着流萤那呆相更是来气,索性背过身去。
“还不快滚起来,收拾了!哭得我脑仁疼!”
收拾妥当,两人再无话。
只是流萤翻来覆去睡不安稳,总怕一睁眼,自家姑娘就没了。
而后者倒很有点随遇而安的架势。
这一闹一试探,目的算达成了一半。流萤哭得这般凄惨,动静闹得足够大,萧承懿总会知晓。
这一试,她便要探他底线,试他虚实。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若想让她死,如今这般境地,悄无声息弄死一个“失宠”的崔氏女眷,于他而言易如反掌。长信宫那夜赐刀不过是猫捉老鼠前的戏弄,分明有无名目都能寻个由头料理了她。
若他尚有顾忌,或是崔家尚有他不能轻易斩断的依仗,或是他心中另有别的盘算。譬如温水煮蛙,不想让她死得太痛快,不想让她痛快解脱——那么,他此刻定不会让她死。
她要借此确认一个事实:眼下,她暂时是安全的。
至于这安全期能维系多久?
崔明禾将目光投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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