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殿内灯火如豆,忽明忽暗。桌上堆积着许多奏折,其中一本摊开着,宣纸上朱笔点点,赫然是萧承懿的御笔亲批。
“高凝私受贿赂,欺压良善,其罪当诛。”
萧承懿不喜欢“当诛”这个词,总觉得不够利落。于是他提笔,在后面又加了个“斩立决”。
拢共三个字,掷地有声。
王喜端着刚煮好的茶进来,见到地上几张被萧承懿揉碎的纸,心里咯噔一下。觑了眼主子的脸色,又见那双深邃的眼瞳正盯着案上摊开的奏折,目光阴沉如水。
他越发不敢作声。只将新煮的茶摆在桌上,躬身退到一边,不敢打扰。
萧承懿不爱喝浓茶,总觉得味苦。王喜就将茶煮的极淡,几乎是白水的滋味。
他也不太喝酒,尤其不爱诸如文人之间盛行的松花竹叶葡萄酒,只偶尔喝几口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烧刀子,过喉就够辣、够烈。
王喜一直以为,主子有心事。
这样的夜晚,王喜伺候了萧承懿许多年,不知有多少个。
他端起茶,抿了一口,嫌烫,又放下了,拿盖子撇了撇茶沫,冰凉的瓷贴在温热的手心,有些不舒服。萧承懿便将手拢进袖中,状似随口问道:“崔明禾那边,怎么样了?”
“回皇上,崔大姑娘那儿刚收拾完,眼下应该正在休息呢。奴才本想着,多安排几个宫女太监伺候,可崔大姑娘说,太多人她不习惯,便打发了。”
“哦?这倒是稀奇。她怕是又在指桑骂槐打砸宫人器物罢。”
王喜心里道,可不是么。
萧承懿微微眯眼,不置可否。
外头风雪渐停,只有冷风吹得殿内窗棂微微作响。灯火摇曳,昏黄的光晕将萧承懿的脸照得晦暗不明。
他低头,再次拿起笔,开始批阅下一本奏折。
半炷香的功夫,有内侍进来通报,说是扶摇宫那位悬了梁,被她婢女劝下来,现已歇下了。
萧承懿执笔的手顿了顿,朱砂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点红晕。他没抬头,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王喜等人却就是觉得温度骤然降下来了。
众人垂首躬身,殿内一时静得可怕,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哔剥”声。
“悬梁?”他终于开口,听不出喜怒,“她倒是长本事了,连这种把戏都玩得出来。”
手中朱笔“啪”的一声掷在御案上,站起身踱步到窗前。
“劝下来了?”
没人敢应这话。
“那便由着她。她若真有骨气,就该一了百了,省得在这儿碍朕的眼。”他盯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淡漠得近乎残忍,“不必管她,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那内侍听得心惊胆战,连连叩首,哆哆嗦嗦地应了声“是”便想赶紧退下,生怕再多待一刻自己这条小命也要交代在这里。
“等等。”萧承懿却又叫住了他。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转过身,重新走回御案前,拿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茶盏重重搁在桌上,一声闷响。
“传朕旨意,从明日起,扶摇宫的份例,减半。”
王喜闻言,心里咯噔一下。这哪是听天由命,这分明是要把人往死里逼。扶摇宫本就偏僻,份例减半,别说吃食,怕是连取暖的炭火都凑不齐了。这漫漫寒冬,可要怎么熬过去。
他想开口劝两句,可一对上萧承懿那双冰冷的眸子,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待那内侍领命退下,殿内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清。
萧承澈重新坐下,随手翻开一本奏折,目光落在纸上,却久久没有动笔。良久,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王喜:“你说,她当真会死么?”
“王喜,你说她是不是真的想死?”
王喜不敢答。他不知自家主子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崔明禾是不是当真活腻了,只知道,这位如今是真的得罪不起。
“罢了。”萧承懿摆了摆手。
“摆驾,朕去看看。”
他本不指望她能安分,却也没想到她是真的不打算给自己留后路。一语不合就上吊,真有她的。
“陛下,夜深了,外头风雪大……”
“朕说,摆驾。”他一字一顿,不容置喙。
王喜忙应了声“嗻”,手脚麻利地张罗。一边替主子披上玄色大氅,一边在心里琢磨,这三更半夜的,怎么忽然就要往那晦气地方去。明明方才还说让人自生自灭,这会儿又要亲自过去,帝王心,当真是海底针。
一路走得并不算快,雪夜路滑,他似乎也并不急着赶路。临近扶摇宫了,又忽然叫停了轿撵:“让他们都退下罢,朕自己过去。”
王喜一愣,忙劝道:“陛下,这可使不得!夜深路滑,您千金之躯……”
“无妨。”他摆了摆手,“朕只是想一个人走走。你们动静太大,会吓着她。”
王喜不敢再多言,只得挥手让众人退下,自己则提着一盏灯,亦步亦趋地跟在萧承懿身后,隔着三五步的距离。
萧承懿站在宫院门口,隔着几步距离,盯着那扇门看了一会儿,表情有些复杂。没人知道前几日宫变那晚,他迈入长信宫前的那刻也和现在如出一辙。
那里住着崔明禾,住了十几年,每一砖每一瓦都浸透着她的影子。
是执念,是不甘,也是心魔。
四年前,他在她寝殿门前跪了一夜,勉为其难换得她一眼。
四年后,他以另一种身份来了。
……
他从恍惚里回过神。不是长信宫,此处是门可罗雀的扶摇宫。
萧承懿没让人通传,扶摇宫的宫门虚掩着,推开时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崔太公钓的“鱼”,终于到了。
流萤是在后半夜才将将睡熟的,角落小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门轴那声轻微的响像是一缕寒风寻隙钻入,轻而迅速地扫过地面,若非崔明禾心神始终绷紧一线,几乎要错过这微乎其微的动静。
来了。
东齐新皇,这是打算对她这“刁民”开恩了?她连呼吸都放缓了,眼皮纹丝不动。
接着便是一股若有似无的凉风带着残雪气息涌入。来人刻意收敛了步伐,靴底踏地几不可闻的轻响,一步,一步,由远及近,最后在她床前站定。
静默,长久的静默。
她闭着眼也仿佛能感受到那束目光如有实质,刺得她皮肤微感战栗。缓缓从她散落在枕畔的青丝,滑过紧闭眼睑,沿着鼻梁向下,最终定格在她因蜷缩而微微露出的半截脖颈上。
僵持了不知多久,久到崔明禾几乎以为自己真的要睡着了,一声极轻微的叹息从头顶落了下来。
紧接着,一只手猝然覆上她的额头。掌心灼热的温度与他周身裹挟的寒气形成鲜明反差,激得她下意识想瑟缩,却强行忍住。
短暂的试探后,手掌离开她前额,身边锦褥一沉,竟是他在床沿坐了下来。
离得那样近,呼吸落在她耳侧,搅得人更心神不宁。
“崔明禾。”耳边传来一声低笑,“你当真就这么想死?”
“朕准了么?”
最后一个“么”字尾音被他刻意含得又轻又缓,她一动不敢动。屏住呼吸,只感那视线在她唇上停留片刻。她不自觉地抿紧了唇,心下却冷嗤。
不准?他凭什么不准?装模装样,虚伪做作,沐猴而冠……
静待片刻,似乎料定她不会作答。指腹竟毫无预兆地擦过她下颌边缘,蜻蜓点水般掠过她耳下敏感之处。
崔明禾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似要从耳根一路烧到颈窝。
他要做什么?试探?他看出来了?
直到他的手指离开了她的耳缘,转而去解她寝衣襟口衣扣。
崔明禾:?!!
心下大骇,怒火夹杂着被冒犯的剧烈耻辱感“轰”一声在她血液里炸开,先前所有的冷静顷刻崩塌殆尽。装睡?去他的装睡!再装下去,怕是他当真是要来“试探”个清清楚楚!
崔明禾猛地睁开眼。
四目相对,他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深不见底,像两潭幽深的寒泉,清晰地映出她惊愕的脸。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没死,醒了?”
很坦然停下手中的动作,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仿佛刚才那个意图不轨的人不是他。
很玩味的、饶有兴致的眼神。“朕还以为,你打算装睡到天亮。”狗皇帝无情戳穿了她的伎俩。
他的目光太过直接,看得崔明禾心头火起。她猛地坐起身,挥手打开他还停留在自己衣襟上的手。
“你做什么!”
他没计较“刁民”的以下犯上,也不恼。收回手,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而后轻笑一声,反问道:“朕做什么?”
“朕来看看,崔家的大姑娘,脖子上有没有勒出印子来。”
他在笑,笑容却并不和煦,反而透着一股浓重的阴郁,笑意不达眼底:“若是印子不好看,朕会心疼的。”
崔明禾莫名打了个哆嗦。
……真晦气。
萧承懿对上她的视线,很满意她眼中的愤怒和惊惧。
“……你干什么!”
崔明禾想也没想,压在身下的右腿不知哪里迸发出一股巨力,膝盖骤然曲起,铆足了全身的力气,一脚对准踹在萧承懿膝盖。
萧承懿也没想到她敢动手,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咚的一声狼狈跌坐在地。
崔明禾飞快地拽过一旁被子裹在身上。
萧承懿撑着冰凉的地砖,缓缓抬头。拍落龙袍上灰尘的动作慢得令人窒息,眼神却冰寒刺骨,翻涌着错愕、暴怒……以及一丝狼狈。
他一个字也没再说。没骂她“放肆”,没斥她“大胆”,更没气急败坏地扑上来拧断她的脖子。
他只是极深、极沉地看了她最后一眼。
然后起身,甩袖。
殿门被他摔出惊天动地的巨响,灰尘簌簌从梁上落下。
崔明禾裹紧被子,听着远去的、暴怒的脚步声,短暂的痛快劲很快被巨大的烦躁取代。
这一脚,怕是真把这条疯狗踹炸毛了。
……
院中积雪半尺深,屋檐下结着冰凌,仍然只有窗户透出的一点昏黄烛光。这冷宫似的地方连宫人都是倦懒的,外头连值夜的丫头小厮都没见着,冷冷清清的。
隔着泛黄的窗纸,崔明禾在里头,萧承懿在外头。他站在廊下,负手盯着窗纸上那摇曳的剪影看了一会儿,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四年前,他被这张脸拒之门外。
四年后,这张脸依旧让他……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新雪覆盖了旧雪,算是个好天气。也罢,日子还长着,他总有办法让她安分守己。
“王喜。”冰冷的声音划破死寂。
萧承懿大步跨出宫门。
“去,把内务府管事给朕叫来。现在,立刻,马上。”
王喜头皮一紧,不敢耽搁,连忙提着灯笼小跑着去了。只知道今夜,怕是有人要掉脑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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